第六十二章 洪家瑞兆 (第2/2页)
“我三姨娘在无锡教书,她说城里学校好,就把我接去了,后来我娘生病,我也没念几年就回来了。”瑞兆的话语里充满遗憾。
“那你也长见识了,跟我说说无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最有名的是太湖鼋头渚,还有梨园、梅园,还可以去灵山玩。”
“那我和荆小艾结婚时,就去无锡、苏州玩。”
瑞兆不语,跟着寿海沿河岸走到虎墩下面,虎墩高耸于大塘和北塘的交汇处,往西延伸至大塘西岸,土墩上杂树丛生,多檀树和刺槐,有些已落叶,有的还青枝绿叶。
土墩北边有一片桑树,枯树朝天,有少数巴掌大小的叶子随风飘动,瑞兆摘下一片桑叶,放在鼻子下闻闻说:“这些桑树要是剪枝施肥,能养一张纸的蚕呢?”
“你什么都懂,什么都会。”
“没办法,我爹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管,我娘又死得早,我是早早被逼上梁山了,什么都得自己干。”
“你娘死得早,我爹死得也早。”
“我娘是太苦太累死的,和你爹不一样。”
“是不一样,从这儿爬上去怎么样?”寿海指着通向墩顶的黄土小路说。
“好啊,你先上,我跟着,保证落不下。”
小路很陡,有一段有几个人们踩出来的土台阶,有一段是斜坡,在很陡处,寿海只好踩着露在外面的树根,手拉着两边的树枝往上攀爬;快到顶时,脚下一滑,手没能抓住树枝,他滚了下来,瑞兆忙伸脚踩住树根,手抓住两边树枝,身体卡在斜坡上,挡住了滚下来的寿海,他的头撞在瑞兆的大腿上,没再往下滑去,他红了脸,抓住旁边的树枝,站起身来,不好意思地说:“多亏你一夫当关,不然我就下去了。”
瑞兆笑着说:“你是功亏一脚。”
二人到了墩顶,站在最高处往南看,大塘水面很宽,水很清;水中荡漾着蓝天白云,白云深处是竹林树木、还有房屋随波晃动;一群鸭子从西向东游,老丁家趴在梨树下的白狗看见了,冲到河边,对着鸭子汪汪地叫着,鸭子并不理睬,人字形的浪花继续向前伸展。
“哎呀,你的裤子刮破了。”瑞兆低头看见寿海膝盖上被树枝刮破的洞,黄卡其布裤子的右膝盖上,一寸长的布条往下挂着。
寿海低头看看,拍拍裤子上的土说:“没事。”
“我给你补补吧?”
“不用,穿了两年了,我娘说不要了,送给书海穿。”
“书海是谁?”
“我家长工。”
“人和人真是没办法比。”
“什么事发感慨呢?”寿海问。
瑞兆望着大塘东边那栋高高的楼房,在一片错落有致的砖瓦房和土草房中,显得鹤立鸡群,她沉思了一会儿,说:“有一首诗说得好,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你别取笑我,我要不出去做事,也是要养蚕种田的。”
“我哪敢取笑你呀,我是想人投胎也有学问,投胎投对了,不辛苦也能享福,投胎投得不好,一生辛苦也不定能过好日子。”
吃了中饭,客人陆续离去,到太阳西斜时,王燕的大姑姑也准备带瑞兆离开,王燕说:“我想给寿海织件毛衣,现在眼神不好了,瑞兆手巧,能替我给寿海织件毛衣吗?”
“这不是难事,要什么颜色,织什么样子?”瑞兆爽快地答应。
“随便,你自己看,他不讲究,我给你钱买毛线。”
“不用,织完再说,我家事多,只能抽空织,可能要一二十天才能织完。”
“不着急穿,你要量个尺寸吗?”
“不用,人都见到了。”瑞兆自信地说。
一老一小走出了村,舅婆婆问瑞兆:“你觉得这人家怎么样?”
“都蛮好,是个知书达理的本分人家,人也都很和善。”
“寿海娘人厚道,脾气也好,寿海也老实孝顺;那么大的楼房,家里还有那么多田,你要嫁到他家,可有好日子过了。”
“舅婆婆可别乱点鸳鸯,人家寿海说要跟荆小艾结婚的。”
“寿海娘中意的可是你,就是她让我今天带你过来跟寿海见见面的,最后娶谁当媳妇还是他娘说了算。”
瑞兆听了,没有说话,低头走路。
二十天以后,两件毛衣送到王燕手上,荆小艾不解王燕的意思,请二舅妈用红毛线织的,有些瘦小,样式也一般,瑞兆是用的蓝毛线,是自己一针一针织的,元宝针鸡心领,尺寸合适,样式好看,与荆小艾拿来的这件相比,明显更胜一筹,王燕说:“还是瑞兆的手工更好些。”
“也不知是她织的,还是请谁织的,光会织毛衣,也不算本事。”寿海说。
“怎么不算本事?人冷了要穿衣,饿了要吃饭,人娶媳妇不就是柴米油盐吗?你成了家,得有个人能替娘照顾你才行,再说瑞兆高小艾矮,买瓜还挑个大的呢。”
“只有高人多穿布,没有矮子少走路。”
“高人看戏矮子吃屁,矮子生的孩子还矮呢。”
寿海不吭声,王燕问:“你还有什么想法?”
“小艾的小舅舅是解放军,他过江来筹集军用粮草,还要镇江、丹阳、常州的地图,小艾叫我帮忙,我想叫瑞兆帮忙。”
“小艾找不到,你让瑞兆去哪里找?”
“小艾没说找不到,瑞兆要是找不到,说明她只会做家务事;我不喜欢这样的人,娘也别强迫我娶她。”
“要是找到呢?”
“她能找到两三张地图,我就听娘的。”
“说话算数?”
“算数。”寿海肯定地回答,他不相信瑞兆能找到地图。
离过年还有半个多月,瑞兆隔几天便上一次街,卖掉一些农产品,买些副食品和布料。
这天上午,她卖掉十几斤赤豆,准备买盐和酱油,在南货店门口碰到王燕,笑着上前打招呼。
王燕把她叫到僻静处,悄悄跟她说了找地图的事,瑞兆说:“我试试吧,找到了就送到你家去。”
瑞兆回家跟父亲一说,父亲有些不高兴,说:“也没定亲,就叫你做这做那。”
“也没做这做那,不就是织了件毛衣,要几张地图吗?定不定亲,也算老亲眷,能帮就帮;外人有事,不是还帮忙吗?”
父亲想想也对,捻着稀疏的胡须,想了想说:“你去丹阳找找李兆福,他老婆在书店做事,书店应该有地图。”
瑞兆知道李兆福,他是西岗村人,家里很穷,跟着父亲上了几年私塾,父亲都没有要一点学费,他心存感激。
李兆福到县政府做事后,每次回来过年,都要带上礼物来拜年;瑞兆想现在打仗,书店肯定是买不到地图的,不然荆小艾不用找别人;不过现在熟人中只有他还算个人物,只能去丹阳找他碰碰运气了。
天空布满阴云,时有小雪花飘落,空中飞鸟甚少,只有些麻雀叽叽喳喳叫着,从这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上;路边的水沟结了冰冻住了,浅水未冻的地方,水也好像凝固了,一动不动;风像刀一般割人的脸,扎人的耳朵。
瑞兆用一条红围巾包住大半张脸,顶着西北风往皇塘汽车站去,走到北昆村前,看到有一个人手拿搪瓷缸喝水,想起李兆福来他家拜年时,讲的一件趣事:县里召开新文化生活动员会,准备给每个代表发个搪瓷水杯做纪念,李兆福问科长:“杯上印什么字?”
科长是个不学无术尸位素餐之人,顺口答道:“听县长的。”
再问一遍还是这样回答,李兆福心里恼火,听县长的也得你去问,总不能我当科员的去问。
他心想,你不问,就让你吃点苦头,便让人印了“听县长的”四个字,150个搪瓷杯子送到县政府,众人大笑,科长大怒,拍着桌子骂李兆福,李兆福也不惧怕,说:“不是你说听县长的吗?问你两遍,你都是这样说的,我以为就是印上听县长的四个字,我何错之有?”
吵闹声惊动了县长王公常,他走过来看了看,有点忍俊不禁笑了笑说:“话也不错,别具特色,就这样吧。”
县政府大院里有三排青砖灰瓦的房子,县政府办公室在第二排,瑞兆边问边找,只见一些屋子里乱哄哄的,地上放着一些木箱、纸箱,桌上柜上堆满了材料。
瘦高个子的李兆福正弯腰打电话,抬头看见了瑞兆,放下电话走出来,笑着问:“你怎么来啦?家里没什么事吧?”
“家里没事,我有事找你帮忙,怎么乱哄哄的?”
“准备撤呢,你有什么事啊?”
瑞兆低声说了找地图的事,李兆福手指朝北边指了一下,问:“是那边要的吧?”瑞兆点点头。
“我尽力而为,该吃中饭了,先吃饭。”李兆福进屋拿了个鼓鼓囊囊的黑皮包,往自行车后架上一架,推起自行车往政府大院外走,瑞兆跟在后面。
二人走到阳春小吃店门前,李兆福停下车,拿下车后座那鼓鼓囊囊的黑包说:“你等一会儿,我进去买几个包子。”
排队的有七八个人,有的人拎着装了钱的篮子,有的人背着鼓鼓的布袋,伙计们收钱时有的成捆地数,有的便用钩秤称重量,一斤法币买二斤包子,李兆福一皮包法币买了八个包子,包子的体积和重量都比法币少了许多,黑皮包瘪了扁了。
瑞兆问:“那么多钱,就买这几个包子。”
“过几天,恐怕连这几个包子都买不到了,现在有人收小面额法币,卖给造纸厂还赚钱呢,钱跟擦屁股草纸差不多,老蒋快完蛋了。”
到了李兆福家中,他用铁钩把封着的煤炉捅开,红红的火苗窜了起来,他把剩粥放在火上加热,说:“中午就简单点,晚上我做饭做几个菜。”
“有粥和包子蛮好,下午我得回去,嫂子中午回来吗?”
“她不回来。”
“书店有地图卖吗?”
“一年前有,现在作为军控物资都没收了,其实就是怕落到解放军手中,如果你下午要回去,我现在去书店看看,碰碰运气,粥热了你先吃,不要等我。”
李兆福把脱下的棉袄重新穿上,推着自行车又出去了,一个多小时以后,他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卷报纸,面带喜色地说:“好运气!月梅在仓库里翻到几张,我又去办公室找到两张。”
说着,他小心翼翼的打开报纸卷着的地图,四开大小,一共八张,镇江地图四张,丹阳和常州地图各两张。
“太好了!谢谢你!”瑞兆兴奋地说,她把八张地图搁在一起,外面换了一张《中央日报》,重新卷成一个卷。
李兆福说:“我也盼着解放军快点打过来呢,这日子没法过了。”
瑞兆回到皇塘,天又晴了,太阳已经偏西,阳光把树影拉得老长,王燕家楼房的阴影一直伸到了桑田里。
瑞兆走进楼房,把地图放在八仙桌上,喝了两杯茶水,告辞回家。王燕和寿海送她出村,待瑞兆苗条秀丽的身影远去,才转身往家走,王燕问儿子:“你还有什么想法?”
寿海脸红了,低头说:“没有了。”
“那就定亲,过了年二三月份就把婚事办了。”
“要这么着急吗?”
“趁钞票还没变成废纸,买点肉买点酒办几桌,时间再长什么也买不到了。”
“政府提倡新生活运动,买不了东西就简单点。”
“再简单,人家一个大姑娘出嫁,不能太委屈了人家;轿子还得要,喜酒也得办,就这样吧。”
一九四九年三月十六日,寿海吃了早饭,带着花轿和乐队去元家村迎娶新娘。
出发时,他吩咐轿夫和乐手们:“不从街上走,从公路上走。”
去时,没从街上走,到元家村时才九点钟,瑞兆一身大红新衣服,都是自己裁自己做的,脚上的绣花鞋也是自己做的,鞋面粉红色,鞋脸上绣着红艳艳的牡丹花,很是漂亮。
返回走到东街南口,大家还是习惯性的往北行,经过石桥,吹吹打打向街里去。
街两边的店铺、住户的人们都出来观看,孩子们跟着迎亲的队伍,笑着闹着,追着要喜糖。
荆小艾正在卧房梳妆台前梳头,听见喜乐声也跑出来看热闹,看看今天是哪家鸾凤和鸣花好月圆。
她蓦然看到寿海身穿蓝色中山装,高挺的鼻梁上架着茶色的眼镜,胸戴红花,她愣了一下明白了,心里很是悲伤。
迎亲的队伍从门前走过,她跑回房中,往枕头上一趴,让泪水尽情地流在枕巾上。
寿海在经过荆小艾家门前时,头偏向北边,眼睛往灰色房顶上看,用瓦做脊的屋顶上有个类似青蛙样的砖雕,青蛙砖雕上方是蓝天,两只燕子并排飞着,他想起不久前荆小艾念的诗:
夫子,婚姻怎样讲呢?
他回答,从此后,你们要永远合一;
在死的白翼隔绝你们的时候,你们也要合一;
在静默地忆想上帝时,你们也要合一;
…………
想到这里,泪水也在他眼眶中打转,茶色镜片挡着,没有人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