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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姐妹出嫁 (第2/2页)

“你这个人实诚,我也不瞒你,我妈是本事不大脾气大,她有个毛病,尿和屎憋不住,老拉在身上,我嫂子给她洗身子洗衣服,闻着臭还不许眉头皱一下,皱一下眉头便是一巴掌,还要我哥休了嫂子,我哥不肯,说绝不当焦仲卿,我妈就骂我哥忤逆不孝,拿着棒槌去追打我哥。”

“你家儿媳不好当。”安莉说,她在心里为安吉难过,她不愿意是对的,不说别的,就这个婆婆就让人过不了舒心的日子。

从顾家花园出来,二人沿马路往东走,街上很热闹,路边的绸缎庄、珠宝店、杂货铺、饭馆都开着门,张灯结彩,人头涌动;轰轰响的汽车、马拉的轿车、人拉的黄包车,穿梭似的来来往往;机器声、车轮声、喇叭声、车铃声,还有人们的说话声叫喊声,各种声音混合在一起,很是嘈杂,让刚进城的人们有点惶恐不安。

一家服装商店的橱窗里有光着上身的石膏女模特,墙上还有洋装笔挺的男女拥抱在一起的彩画,施小坨过马路时,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一辆长头黑色小汽车疾驰而来,安莉眼尖脚快,向前跑过了马路。黑色小汽车“吱-”的一个急刹车,停在施小坨面前,他吓了一跳,脚跘在凸起的鹅卵石上,身体向前摔了个跟头。司机是个中国人,戴个墨镜,头伸出窗外怒骂:“瘪三!不要命了?想死,跳黄浦江去。”安莉转身扶起施小坨往路边走,一个金发碧眼女洋人,把头伸出窗外,用生硬的中国话说:“小姐,过马路要照顾好残疾人。”说完,缩回烫了卷发的头,汽车轰鸣着继续向前开去,车后扬起一股灰尘。安莉扶施小坨到路边,帮他拍拍衣服上的尘土,看他惊恐木讷的样子,有点可怜他,结婚以后一定要受安吉的气,日子肯定不好过。

从上海回到家才下午四点钟,太阳还高悬在天空,暖洋洋的;一家人围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听蒋贤讲苏州、上海的见闻,吃着带回的糖果点心。坐了一会儿,陈蓉对安吉说:“你去厨房烧水,烧一大锅,让你爸和安莉洗个澡。”

安吉去烧水,安莉跟到厨房,站在灶旁说:“姐,我见了施小坨了,我看他是个老实人,今后肯定听你的话,也不会让你受委屈。”

“你就直接说他是窝囊废就是了。”

“也不是窝囊,知识还不少呢。”

“瘸子还是瘌痢头,他妈还屎尿不禁,想想我就恶心。”

安莉往前一步,想替换安吉烧火,“哎哟,百脚虫!”安吉突然喊道,没等安莉反应过来,烧红的火叉已经落到了安莉的脚背上,“呲-”的一声响,安莉袜子烧焦,脚背被烫,一股棉布和肉被烧糊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充满了整个厨房;安莉痛苦地叫了一声,往后一退,跌坐在地上。人们闻声从堂屋跑过来,陈蓉和张嫂扶起疼得流泪的安莉坐到堂屋半高的藤椅上,陈蓉小心地用剪子给它剪开了袜子,只见她脚背被烫得青紫起了泡,有鸡蛋大小,陈蓉吩咐:“张嫂去打盆凉水来,蒋贤你去找獾油。”陈蓉让安莉把烫伤的脚放在凉水中,泡了好一阵子,直到感觉不太疼了,才给她把脚拿出擦干,在伤处抹上了獾油,忙完这一切,陈蓉转身去厨房找安吉,厉声责问:“火叉在灶堂里,怎么会烫到安莉的脚?”

“我看见一只百脚虫,用火叉去烫,没想到碰了安莉的脚。”

“百足虫呢?”

“放灶膛里烧了。”

“你就编吧,叫你去苏州上海你不去,安莉去了你又不高兴,你那点鬼心思我还不知道,看我不找你算账!”

安吉知道祸闯大了,惶恐地低着头,两手无措的抓着衣服,抽泣起来,安莉大度地说:“姐不是故意的,我已经不怎么疼了,没事。”

五六月间,丹阳官盐店商独霸市场,高价出售,盐价大涨,民众怨声载道,皇塘的食盐被程记盐栈老板程利营一家垄断,盐价比县城还高。6月17日早晨,两千愤怒的乡民在靳庄靳文林带领下,捣毁了程记盐栈,与程利营父子理论,清军47标来皇塘弹压,两千多农民手持钉耙锄头,与清军激战于东街桥头,血战一直持续到夕阳西下,人方散去。蒋贤听说蒋豆庄的程经禧参与了打砸盐店的事件,还领头冲在前面,便有些担心,不知他有没有受伤和被抓,决定去程家看看,陈蓉说:“你去过程家,就别跑了,我和安莉去认认门,看看人。“

“也好,就带几斤盐去,别的不用带。”蒋贤说。

次日早饭后,陈蓉和安莉梳洗打扮一番,走得较晚,走到蒋豆庄,快到中午了。天气很热,太阳很毒,热气穿过草帽和衣服的遮蔽,头和身上都被烤得热烘烘的,直往外冒汗,田野里的稻苗热得卷了叶,树枝头房顶上都罩着一层热雾。程步云家的楼房是去年参照蒋贤家的样式盖的,楼顶也是用一排竖瓦筑脊,屋脊的两端做了个昂起的鸱尾,格局也是庭屋在前,楼房在后,中间一个园子;园子里栽了三棵桃树,已经结了不少鸽蛋大小的青果,还有两棵枇杷树。楼后面有一个园子,园内有一圆形的池塘,旁边有一小亭,园中枣树、槐树密布成林。程步云父子陪陈蓉母女看园子,看房间和家具;准备给儿子当新房的屋子装饰一新,家具都是在苏州买的,材质好,式样新颖、美观,程步云指着一组比人高的二层衣柜说:“这衣柜木头是江西宜春的樟木,衣服放在里面不会被虫蛀。”他又指着梳妆台说:“这是黄梨木的,很结实。”床很大,床头床尾雕工精巧,床头雕着苏州园林实景,床尾雕着鱼鸟花草,床后放着一个漆成枣红色的马桶,有油漆味和淡淡的柏木香,程步云说:“这个子孙桶是千年沉柏木做的,不朽不漏水,还有香味,你们家陪不陪子孙桶都可以。”

陈蓉说:“子孙桶是一定要陪的,都做好了。”

吃了午饭,程步云对儿子说:“天热,你去瓜田摘两个西瓜回来,放凉水里泡一会儿,切了给客人吃。”程经禧答应着,拿个草帽往头上一戴出门去,安莉说了一句:“我也去。”出门去追程经禧。

程经禧等安莉走近,把头上的草帽拿下来递给安莉,说:“日头太毒了,你戴个帽子。”

“我戴了,你呢?”

“男人皮糙肉厚,不怕晒。”

“你才不是呢。”  安莉觉得程经禧在男人中算英俊的,个子高挑,肤色较白,头发浓黑,眉毛整齐,眼睛有神,鼻子下巴也挺好看,少许短黄的胡须显出阳刚英武之气,若把他和施小坨相比,一个是武松,一个是武大郎,只不过是施小坨个子比武大郎高一些,可是武大郎两条腿没毛病,安莉觉得如此相比也算公平,没有贬低施小坨。

“听说闹盐事件,你也去了?”

“去了,有个兵用枪托打我的肩膀,我给他一拳,就打掉他一颗门牙,我拳头疼,他牙掉了更疼,疼的他嗷嗷叫,满嘴都是血。”

“你真厉害,听说你们家在丹阳有几个店铺,为什么不开个盐栈?”

“开盐栈要官府批,要贿赂县太爷,我爸不肯做这件事,我们家要开盐栈,肯定不干囤积居奇卖高价的事。”

“你们家开的什么铺子?”

“一共三家:步云纱厂,福泰布店,广源南货店。”

“嫁到你家吃穿不愁,什么都自产自销。”安莉说完“格格”笑了,程经禧觉得安莉人活泼漂亮,说话声笑声也好听,如银铃般悦耳,让人心生爱意柔情。

村西有一条小河,蜿蜒向北流去,河边树不多,都是青青草地,河水清澈,照进蓝蓝的天,有一条小船载着酒糟往村上来,荡着清波,飘着酒香。瓜地离村半里,二亩半地,绿色的瓜藤瓜叶铺满了土地;瓜叶的空档处露出大大小小带竖条纹的西瓜,瓜地靠路口有个人字形瓜棚,是毛竹和稻草帘子搭成的,经过日晒雨淋,稻草帘子已经成了灰黑色。

程经禧下地摘瓜,双脚挑着没有瓜蔓和西瓜的空地走,弓着腰挑选成熟的西瓜;安莉怕瓜田里有蛇,在田埂上跟着往前走,程经禧摘了一个十几斤重的大西瓜,放在田埂上,又回到地中间摘了一个小些的,安莉说:“扔给我,我接着。”

“你接得的住吗?”

“能。”

“好,看好了。”程经禧端着瓜晃了晃,抛向安莉,安莉手伸得慢了些,瓜掉在地上碎成两半,露出红红的瓜瓤和像黑豆般的瓜籽。

“没接住,摔破了。”安莉有些沮丧地自责说。

“没关系,破了我们就把它吃了。”

程经禧又摘了一个大西瓜,摆在田埂上,跟安莉一个人抱着半个西瓜去瓜棚吃瓜。

瓜棚经过大半天的日晒也很热,好在起风了,他们便坐在瓜棚外的楸树下吃瓜,风从河边吹来,有一点点清凉。西瓜水多且甜,安莉吃了小半个西瓜,肚子饱了,脸也花了,似朝霞半映的天空,她掏出手绢擦擦脸,抬头看看天,有乌云不断从东北方向升起,随风向西南方向移动,深灰色的云很快遮住了大半天空,风卷扬起黄尘掠过田野,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雷声;安莉说:“经禧,我看要下雨了,咱们赶快回家吧。”

“等我把瓜吃完,别浪费了,天凉快再歇歇。”

“听我爸说,你书念得不错,天生是读书的料,朝廷废了科举,你满腹的经纶可惜了。”

程经禧说:“也不可惜,人不学不成、不问不知,胸中不学,犹手中无钱。”

“你说这学问,有书上的,也有人嘴上的,有时说法不一,该以哪个为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比如,男子汉大丈夫宁死不屈与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都是学问都是名言,但互相矛盾,该何去何从以何为准?”

“这要看具体情况,不能一概而论,不能刻舟求剑。”

一道白花花的闪电划开云层,“咔拉拉——”一个惊雷炸响,风变小了,灰突突的云变厚了,天空变得昏暗,开始下雨了,路面出现了斑斑点点的麻坑,路旁的稻田里发出滴滴嗒嗒的声音。程经禧和安莉一个人抱一个西瓜往家小跑,快到村口时,雨变成了冰雹,小的像黄豆大小,大的像鸡蛋一样大小,打在身上很疼。

“快到树下躲一躲。”  程经禧大声喊,二人跑到一棵香椿树下,把瓜放在地上,双手抱着头,香椿树枝叶不茂盛,仍有冰雹穿过枝叶打到身上;程经禧比安莉高,他双手伸出,撑住树干,遮在安莉的头顶上,为靠树干站着的安莉遮挡从天而降的冰雹;安莉闻到了香椿树树叶的清香味,闻到了紧靠着她的男人身上的汗味和青春的气息;没多会儿,冰雹不下了,雨也停了,二人继续抱起西瓜往家走,安莉问程经禧:“冰雹把你砸疼了吧?”

“没有,没砸到你就好。”

“我想砸也砸不着啊,难得的机会让你挡住了。”  安莉笑着说,她心里觉得热乎乎的。

冬月十六,天气晴好,阳光明媚,不是很冷。安吉安莉姐妹在这一天同时出嫁,二人嫁妆是一模一样的,都是三车六杠,二十四个大红樟木箱,箱子整齐地排放在门外晒场两侧,六辆独轮车,一字排开,车上扎着喜庆的红绸带。上午九点,爆竹声响,唢呐吹起,蒋豆庄程家的大红花轿先到,轿夫把轿停在大门外,和迎亲的人们一起进屋吃汤圆。花轿走出西街口时,安莉已经从楼上的窗户看见了,她嫁衣已经穿好,一身大红色,门外爆竹声响起时,又拿起镜子照了照镜中的自己,面带喜色,粉红如霞,母亲进来说:“程家的轿子到了,下楼吧。”

安莉说:“再等等,还是姐姐先走。”

“也对。”

陈蓉走到隔壁,看到安吉还没有换嫁衣,问道:“施家的轿子也快到了,你还不快换衣服?”

“我不去施家。”

“为什么?”

“上次去苏州上海,是安莉去的,人家已经把安莉当儿媳妇了,我去反不好了。”

“你们两个长得像,人家分不清。”

“安莉在施小坨面前说了我不少坏话呢,施家婆婆特凶,知道了还不骂死我;再说,纸包不住火,人家会说我们家捣鬼不老实,你和爸要让人家说的,不如将错就错,就让安莉嫁给施家。”

“你别得寸进尺说鬼话,安莉还去过程家呢,你去程家不也是错了,别磨磨蹭蹭了,赶快换衣服。”

“我就不去施家。”

“你敢!”楼下有人叫陈蓉,她匆匆下楼去了。

九点半,施家的花轿也到了门口,也是大红颜色,停息了片刻的爆竹声、唢呐声再次响起;陈蓉再次来到楼上,看到安莉不但没换嫁衣,反而用手绢擦起眼泪来了,就责备说:“哭什么?大喜的日子,快换衣服!”

安吉哭出声来,边哭边说:“我就不去施家!”

陈蓉忙叫张嫂关上门,厉声呵斥她:“你要是不去,就从后窗口跳下去,我们跟施家也好有个交代!”

“跳就跳!”安吉几步跨到后窗前,吓得张嫂赶紧上前死死地抓住她的胳膊。

安莉听见姐姐和母亲针锋相对争吵,屋里还有杂乱的脚步声和拉扯的声音,忙走到隔壁对母亲说:“妈,姐姐不肯去施家我去吧,别让人家轿子等着,反正施家也见过我了;让姐姐去程家吧,程经禧人很好,姐过去了,受不了委屈。”说完把红盖头往头上一罩,便要出去。

陈蓉说:“这怎么行,得和你爸商量一下。”

“商量就不成了。”

“程家早晚要知道的。”

“知道了也没关系,姐姐不比我差。”

外面有人喊:“新娘子,快一点。”

陈蓉左思右想,叹口气说:“那就亏了你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肥水没流外人田,我们家是一样的。”安吉平静地说。

陈蓉忍住眼泪说:“好吧,叫伴娘上来。”安莉把红丝绸盖头罩在头上,出门往楼梯口去,张嫂赶紧搀扶着,两个伴娘上楼来接过,一步一步走下楼梯,穿过园子和庭屋,来到施家的花轿前;施小坨掀起红色轿帘子,安莉跨进花轿,转身坐下。“起轿——”迎亲的媒人大喊一声,轿子抬起,晃晃悠悠往村外去,爆竹声、唢呐声再次响起。

花轿到了西庄塘边,安莉对轿夫说:“停一下,我洗洗手,等一下我妹妹。”她下轿走到河边,蹲下身子,把手伸进水中,水很凉,她慢慢用手拨动着水;等到村上的爆竹声和唢呐声又响起时,才站起身往轿边走,走到轿边,她掀起红盖头一角,眼睛向村口看去,程家的花轿出现了,大花轿比施家的花轿高大气派,轿夫也多了四个,身材高挑的程经禧,身穿红色长衫,胸前挂着大红花,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满脸喜气洋洋的神色,他一定以为花轿中坐着的是她安莉;她转眼看看个子还不及轿夫高的施小坨,她要和这个其貌不扬的人朝夕相处白头到老了,她忍不住流泪了,水顺着脸颊往下流,她赶紧用右手把盖头往下拉拉,左手掀起轿帘坐了进去,声音更咽着说:“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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