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兄弟归来 (第1/2页)
1864年,同治三年,四月。
清军提督冯子材,率领军队攻打丹阳,太平军将领杜预成做内应配合,县城被攻占,格王陈时永被杀,束王赖桂芳、广王李恺’被擒,太平军被杀将士七千余人。4月27日,天王洪秀全病死,16岁的儿子洪天贵福继位,清军三面包围,攻打天京这座孤城,兴也勃也亡也忽也的太平天国,走向风雨飘摇的末路。
清军攻下丹阳的消息传到高邮陈家村,兄弟俩高兴得一夜无眠,春南一早去找陈老爷,说:‘’长毛败了,我们想回家,明天就走。‘’
陈老爷脸色不好看,说。‘’要走得早点说,你突然要走,我到哪里去找先生?你要回去我不拦,你找到先生接替你,让你走。‘’
‘’我到哪里去找人呢?再说,洪先生走,不也是你找的人吗?‘’
‘’此一时彼一时,你找到人再说,要不你走,春北留下来教书。‘’
春南没再说话,心情惆怅地回到私塾,他知道陈老爷醉翁之意不在酒,西荷母亲给女儿说了门婚事,是娘家侄子,人长得尖嘴猴腮,说话还结巴,晚上睡觉还尿床,西荷死活不同意,她看上了春北,那次高邮湖上遇到劫匪,春北的机智勇敢,让她敬佩爱慕。另外,那件事也引起了不少风言风语,有的说,人被劫匪抓住,哪能轻易脱身?是西荷和劫匪睡了觉,才放他们走的;还有的说,根本就没碰到什么劫匪,就是二人在外面鬼混了一晚上,为掩人耳目编出来的瞎话。闲话传到陈家人的耳朵里,都气得不行,可又没法澄清,西荷不肯远嫁,近嫁又没人要,好像西荷真被人睡过似的,陈老爷和老婆商量后,决定依了西河,找春北当上门女婿。陈老爷跟春南说这事,春南婉言谢绝:”这事得父母做主。‘’婚事不落实,陈老爷便不让兄弟俩离开,要逼春南就范。
春北脚背上长了个小疖子,没去酱坊踩咸菜,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看窗外阳光明媚,觉得这么好的天气该出去走走,便穿了件白布短褂,拿顶小草帽往头上一戴,走出祠堂来到小河边,看着清清河水,弯腰拾起一块鸡蛋大的瓦片,侧身用力削入水中,瓦片在水上连跳二十几下,在河心坠入水下,二十几个涟漪从大到小一字排在河面上。岸边泊着一条?泥小船,船尾横一篙,无人,春北跳上船拿起篙,刚想撑船玩,西荷挎了个竹篮,走到河边说:“你没事,撑我到河那边菜地,省得我绕远了。”
“来吧,上船。‘’春北说。
西荷上了船把篮子搁在一边,双手抱膝坐在船头,说:‘’不急,先撑船玩一会儿。‘’
春北用篙头顶岸,船头往河心去,他一篙一篙不慌不忙撑着,小船缓缓向河北边水面开阔处驶去。
“你们要回去了?”
“你爸不让。”
“为什么不让?”
”明知故问,不是你爸要我哥找到接替的先生,才让我们走。”
“找不到怎么办?”
“不行就逃呗,不要工钱了。”
”我爸说让你哥走,你留下教书。“
”我可教不了。“
”你以为真让你当先生啊?想让你留我家当女婿。”西荷说这话时,眼盯着绣花鞋,满脸绯红。
春北脸也红了,说:“我是不结婚的,一个人多好,自由自在。”
“人都要结婚的,结婚后男耕女织,生儿育女,老了有人照顾,共享天伦之乐,生活才幸福;不结婚的人没有儿女,病了没人熬药端水,死了没人哭没人埋,清明没人烧纸,成孤魂野鬼,多悲惨。”
“要结婚,也得问我爸我妈。”
“听说江南人看不起江北人,你爸妈会同意吗?”
“我爸妈会同意,他们不歧视江北人,对要饭的江南江北人都一样的。我爸说过,没有高贵的地方和家庭,只有高尚的心灵,你心灵好人漂亮,他们肯定喜欢,他们一答应我就用花轿来抬你。”
“这么远,哪个轿夫肯来呀,你骗我吧。”
“要是骗你,我下辈子变鱼变虾,待在水里不出来。”
“别赌咒发誓,真不要我,我也不能厚着脸皮赖到你家去。”
河水很清,岸边花很艳,春北觉得西荷的眼睛像河水一样清澈,脸像花一样好看,他说:“你唱歌很好听,唱支歌吧?”
西荷一只手伸入河中撩起一串水,水随风像小雨点滴在船帮上,她笑着说:“唱那天你从我家门前过。”
“不唱那个了,衣服已经淋透了。”
“我看你也会唱,我们对唱吧,我先唱你接着唱。”
西荷想了想,唱道:“男人的心是大海针,看不见来摸不准;男人的心是天上的云,时白时黑变不定。”
春北接着唱:“我心若是针串起两颗心,你我不离分;我心若是云停在你头顶,要雨要晴随你心。”
西荷又唱:“大风呼呼往南吹,叫你喊你头不回,姑娘伤心掉眼泪;大风呼呼往南吹,吹过长江望断水,天各一方心儿碎。
春北接唱:“大风呼呼往南吹,狐死尚知归首丘,乐不思归也要归,大风呼呼往南吹,你绣鸳鸯等我归,就像江水东流归大海。”
”你只顾唱了,船要撞岸了。”西河提醒道。
春北用竹篙一撑,调转了船头,笑着说:“撞了好,你掉河里,我救你,把你紧紧的抱在我怀里。”
“你,你又乱说。”西荷侧过脸去,正好对着西斜的太阳,阳光照在她害羞的脸上,红润闪亮,光彩迷人。
西荷回家做父母的工作,软磨硬泡,死缠烂打,陈老爷终于同意了,他说:“捆绑不成夫妻,留住人也留不住心,要走就让他们走吧。” 陈老爷提议按协议付清这几年未取的薪酬,春南说:“我们的钱够回家的盘缠,那未取的四十几两银子就不带走了,留给穷孩子当学费吧。”
“辛苦钱,带走吧。”
“真不用了,钱这东西如水,没它渴死,多了淹死,财大动人心,路上少带钱安全。”
“那好,恭敬不如从命,明天设宴为你们饯行。“
次日中午,祠堂摆宴,为兄弟俩饯行;陈老爷除了请族里长辈和村上管事的之外,还叫洪先生和朱八斤来作陪。陈老爷把家里珍藏多年的洋河大曲拿了出来,一开坛盖满屋酒香,陈老爷兴致很高,亲自敬酒,还鼓励朱八斤敬酒,说:“你和他们兄弟有缘,给村上请来了好先生,你多敬几杯。”
朱八斤受宠若惊,频频举杯敬酒,别人喝得少,他喝得多,没多会儿便满脸通红,端着酒杯说酒话:“江南人喝白酒不行,我们这儿麻雀也能喝二两,我就没醉过,来,干!”
春南和他开玩笑说:“你最厉害,能喝八斤。”
陈老爷说:“他能喝八斤,就不敢叫他了。”
朱八斤说:“我是从娘肚子出来时八斤,喝酒只能一斤半,我干了,你们随意。”
“你喝干我们也喝干。”春南说。
春南春北仰脖喝干,西荷用左手拿的酒壶给他们满上,兄弟俩也开始频频举杯,给陈老爷和村上人敬酒,感谢陈老爷收留他们,感谢村上人照顾他们,让他们度过了艰难时光,西荷笑盈盈地站在一边,一手拿一个酒壶,给人们倒酒。
第二天上午,陈老爷联系了一条往扬州送货的船,捎带兄弟俩到扬州,从瓜州摆渡过江到京口,从镇江到家就不远了。日上树梢时,一行人从祠堂出发,前往码头;路上,陈老爷说:“都说江南人喝黄酒不喝白酒,酒量不大,昨晚你们兄弟俩可喝了不少白酒。”
春南说:“居楚而楚,安久移质,我们在麻雀也能喝二两的地方长本事了。”
“有道理。”陈老爷说。
跟在后面的西荷笑着说:“他们不是能喝酒,是能喝水,我给他们倒的是水。”
陈老爷假装生气的样子骂道:“臭丫头,身在曹营心在汉,江南江北要是打起仗来,你肯定是叛徒。”
西荷格格笑了,说:“他们喝醉了,走不了你还得管饭,你会心疼的,我是替你着想。”
“臭丫头!我就那么小气啊!”
春南说:“陈家村是我们的第二故乡,你们是我们的乡亲,今后多来往,欢迎你们去我们家做客。”
“好的,春北和西荷的事,拜托你了,好事成了,来往就多了。”
“我会尽力的。”春南对陈老爷说。
船已停泊在码头,春南春北上船,船工用竹篙把船顶离码头,升帆摇橹,驰向湖心,缓缓往南而去。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微风和煦,山水如画,春南归心似箭,看着远方在心里说,青山无限好,犹道不如归;春北心情舒畅地站在船甲板上,一直看着西荷,她今天打扮的像新娘子一般,上身是红色缎子衣服,下身是宝石蓝裙子,脚上看不清,脖子上系了一条红色丝巾;春北向她招手,她解下红丝巾挥舞,像风吹荷花般摆动,像添了油的火苗一般跳跃,她的头顶上有几只漂亮的鸟在盘旋,似乎也来为送行助兴,似乎无情花鸟也情痴。
京口瓜洲一水间,两只摆渡船来往穿梭送客,春南春北等候的时间长,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才上船,上了船到快,不到半小时就上了岸。此时天已黄昏,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江水夕阳红,归鸟趋林鸣。停车场上有几辆黄包车,还有一辆马车,春南上前打听,听说是往丹阳或金坛,都摇头说不去,原因是天晚了不安全,春南说:“长毛不是败了吗?怕什么?”
一个戴黑毡帽的车夫说:“打散了的败兵,比强盗还凶恶,抢劫杀人,无恶不作,路上还有土匪、狼、野猪,碰上哪个都要命。”
一个客栈拉客的伙计说:“借两个胆子给他们也不去,就住一晚,明天再走,我们客栈不远,也不贵。”
春南有些犹豫,这段路八九十里呢,春北说:“走吧,走一晚就快到家了,还省钱呢。”
春南同意了,说:“好吧,先找地方吃点东西。”
他们往前走了不多远,就有一家面店,卖锅盖面;一个大圆炉子支在门口,大铁锅里的水沸腾着,冒出滚滚热气。二人进店坐下,春南对伙计说:“来两大碗面,两个煮鸡蛋。”
面条下锅,伙计放入锅盖,锅盖随着面条在锅中浮动,热气从小锅盖四周往外冒,看着冒热气的面锅,春北说:“哥,你知道我为什么急着回家吗?”
“想爸妈、想春桃了?”
” 那当然了,我还想大塘了,想大塘里的鱼、泥鳅、蚌壳,这几年没人抓没人摸,那大蚌壳,都该有脸盆大了,我还想家里的黑狗,他见了我就打滚,四脚朝天让我挠肚皮痒痒,它舒服得哼哼,不知道还活着么?不知道还认得我吗?”
“活着就认得,狗的记性好着呢。”
“哥,我娶西荷,你觉得怎么样?”
“我没意见。”
“其实江北人挺好的,挺实在挺讲义气的,”
“是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各个地方的人各有优点和缺点。”
“为什么不一样?”
“气候和饮食不同,性格就不同,很热的地方人暴躁易怒,很冷的地方人孤独抑郁,水乡的人多情机敏,草原上人豪迈奔放,山区的人朴实率性。”
“这么说,江南江北人性格应该差不多,都是水鱼米之乡人,气候饮食也差不多。”
“没错。”
“我娶西荷是对的。”
吃完面条,春南提箱子,春北背包袱,出城往丹阳方向走去。走了三里多路,有一小树林,一人找了一根树棍,拿在手中,准备对付野兽和劫匪。暮色苍茫,视野里是一片荒芜,本该是庄稼地的良田里杂草丛生,成群的麻雀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叫着,枯树上的乌鸦叫声凄凉,风吹过来,有草木味,更多的是浮臭味,路边田间,有好多战死饿死病死的人的尸体,白天苍蝇嗡嗡,晚间臭气哄哄。
参与江南作战的李鸿章,曾在日记中写道:“查苏省,民稠地富,大都半里一村,三里一镇,炊烟相望,鸡犬相鸣。今则一望平芜,荆去榛塞路,有数里无居民者,有二,三十里无居民者,间有破壁断垣孤残弱息,百成一二,皆面无人色申吟垂毙。”
上海《中国时报》副主笔,是个洋人,他在“苏州旅行记”中写道:“我们离开上海后,沿途经过低洼的的平原,其间河道纵横,这片中国最富饶的土地一直延伸到天边;我们的视线除了时为不可胜数的坟墓、牌坊和成堆的废墟所阻外,可一直望到天边荒芜的乡间,不见人影,原为中国的美丽花园,今已废弃不堪。”
晚霞消失后,天空暗了下来,弯弯的月亮显得苍白无神,荒芜的田野朦朦胧胧,有许多荒草的小块麦田,如衣衫褴褛的女人,立在夜晚昏暗之中,看不到脸上的菜色和衣服上的补丁,不再自惭形秽。青白的路在杂草中向前延伸,不时有野兔,黄鼠狼在路上穿过,给人一个惊吓,狗似乎死光了,走过的村子居然没有狗叫。半夜时分,兄弟俩走到一个有些灌木的小荒丘前,路边有一些坟头,坟间茅草有半人高,春北怕方向不对,看看天上的星星说:“哥,别走错了,走到访仙去。”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