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兄弟归来 (第2/2页)
“这里离访仙远着呢,不会的。”
“哥,为什么叫访仙?”
“那地方原名山海,山海镇中有一个桥,据说八仙中的吕洞宾曾在桥上放过一对鹌鹑仙鸟,故名。”
二人晚饭吃的面条已消化殆尽,肚子又饿得咕咕叫了,两腿走得有些酸了,春北说:“哥,坐下歇会儿吧,包里还有两块烧饼,吃了吧。”
“再往前走走。”
二人又往前走了十几分钟,路边有几块青白石头,春南说:“在这儿歇一会儿,把东西吃了。”二人把箱包往地上一放,棍子靠在箱包旁,从包中拿出烧饼,坐在石头上,咬又凉又硬的烧饼。路两边的杂草长得很密很高,春南有感触地说:“以前放牛,要找一块草好的地方,得出村好远,要到芦塘边上,要去大坟园,现在到处杂草茂盛,放牛到好放了。”
春北说:“长毛杀人放火,何家庄不知还有几个人几头牛活着?弄不好都没牛了,长毛害人不浅,我恨长毛。”
“我觉得我们不该恨长毛,官逼民反,老百姓要能活得下去,不会造反。”
“你说得有道理,走路热出了汗,一坐下来,汗湿的衣服贴在身上,有一点冷了。”
春南也觉得的夜风似水,吹得身上冷飕飕的,他说:“那我们走吧。”
二人站起身,提箱背包,拿起棍子,刚要动身,忽然听到草丛中有响声,往声响处看,荒草丛中,三四米外,有两双蓝莹莹的眼睛在闪动,两条大狼在看着他们。两条狼都有板凳高,有饭店的板凳那么长,小牛犊一般,肚子吊得老高,眼中闪烁着暴戾凶恶的光。兄弟俩大惊失色,毛发倒竖,身上冒汗,后背发凉,这么近距离和狼面对面还是第一次,让人紧张恐惧。他们听说狼既凶残又狡猾,善于咬人脖子,一口就要人命。春南低声对春北说:“你拎箱子往前走,我面朝狼往后退,我们退到河边,村边就好办些了。”
春北一手提箱子,一手拿棍子,一步一回头,慢慢往前走,春南把包袱斜背在肩上,双手握棍横在身前,一步一步往后退。两条狼似乎也在寻找合适的战机,一点点跟着往前走,与人始终保持二三丈的距离,一退一进的走了有一百多米的样子,那公狼突然昂头,嗥叫起来,在沉寂的荒野里,叫声显得特别高亢特别恐怖,春北低声说:“动手吧,再叫来几只狼,就更不好办了。”
春南说:“再走走,要有村子,要碰到人就动手。”
二人又走了一会儿,大母狼又抬头,长嚎一声,凄凉悠长;过了一会儿,远处传来同样的叫声,两条狼受到了鼓舞,往前窜了一下,和春南的距离只有一二丈左右。春南看到了两条狼的毛色差异,公狼是深黑色,母狼是浅灰色,尾巴都有一尺多长,像一把刀拖在屁股后面,春南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狼要进攻了,必须先下手为强。他对春北说:“不走了,动手吧。”他举棍向个大些的公狼打去,春北放下箱子,举棍打向母狼,狼很狡猾,同时闪向两边,站到草丛中,往下一蹲,看不见了。正当二人寻找狼时,母狼从侧面跃起,扑向春北,春北没有看到,眼看狼的双爪要抓到春北肩膀时,春南一棍打过去,正击中狼头,母狼身子一歪,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春北挥棍猛打,没打几下,母狼便不叫不动了。公狼急了,嚎叫着扑向春南,春南举棍迎击,公狼躲开了,春南打了个空,身体前冲;公狼又一次跳起,一口咬住了春南的左胳膊,往下一拽,差点把春南拽倒,春南用肘击公狼的咽喉,右手用棍戳公狼的下身,剧烈的疼痛使公狼松了口,只咬破了衣服和一点皮肉,春南顾不得撕破的衣服和伤口疼痛,双手举棍,使劲打向公狼的背部,咔嚓一声,棍子断了,只有半截棍子在手。公狼的脊骨似乎也断了,趴在地上惨叫;前来增援的两条狼,在七八丈外的地方看着,看到兄弟俩一顿乱棍,将两条狼打死打伤,有点害怕和犹豫了。春北举起木棍,大吼一声,向观望的两条狼冲过去,两条狼胆怯了,转身往后跑,跑进荒草丛中,不见了。
二人不敢停留,赶紧拿起行李,往前快走,春北说:“幸亏早动手,晚一点,四条狼一起上就危险了,弄不好,我们就被狼当夜餐了。”
“这叫狼众食人,人众食狼,人多力量大。” 春南觉得胳膊疼,手摸摸有黏糊糊的粘液往外流,他把悬挂在胳膊下的破衣袖撕下,对春北说:“你帮我包一下,破了点儿皮。”
春北帮春南包好伤口,二人拿起行李继续前行,走不多远,有一村子,村口一户人家,屋里还亮着灯,有灯光从屋后小窗户中透出,春南说:“我们到那人家歇一下吧,等天亮了走,再碰到狼没力气打了,怎么样?”
春北说:“好,我也没劲了,也有点困了,到人家打个地铺,睡一觉再说。”
春南走到那人家门前,拎起门上的铁环,轻轻叩门。
“谁呀?”屋里一个男人问,声音有点嘶哑。
“过路的,我们碰到狼了,想在你家歇一歇,等天亮了走。”
门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是个矮个子男人,二十几岁年纪,身上有狐臭味;他脸色阴沉,看看二人把门开大,站在门边说:“进来吧。”
春南春北进屋,借桌上的昏暗灯光,看清了屋里的格局和家具,这是间直筒子堂屋,墙壁灰黑,中间一张方桌,几张板凳,靠北墙,一个灶台,一个碗柜;灶台与桌子之间的地上,放着一个麻袋,像半袋粮食,麻袋边有两只带血腥味的死鸡,鸡死的时间好像不长。
“这儿离珥陵不远了吧?”春南问。
“不远了。”
“我们是皇塘人,逃难出去了,今天刚回来,路上碰到了狼。”
“我听到狼叫了。”
“不敢再走了,借你家宝地歇一晚,打搅你了,你去睡吧,我们坐一会儿。”
“天亮还早呢,打个地铺,睡会儿,我去拿稻草和被子。”
矮个子男人到里屋拎出四捆稻草,把麻袋和鸡拎进里屋,又抱出一床薄被子,搁在板凳上;他看着二人在灶台和桌子之间打好地铺,摊开被子,就端了灯进里屋去了,里屋还有一个男人,二人低声说了几句,便吹熄了灯,里外屋一片漆黑。
春北又累又乏,头碰着稻草枕头,一会儿便睡着了,打起了呼噜。春南睡不着,他不敢睡,他觉得这户人家有问题,他知道这儿是丹阳西南面,这儿的人说话和丹阳西门人差不多,而这个人的口音是安徽南部口音,不像本地人。另外,深更半夜起来开门,衣着整齐,脚上是系了带子的鞋,鞋上有土,好像是刚偷了鸡回来,屋里也没有农具,不像种田人家,他要看看他们兄弟俩睡着后,屋里的人会干什么;他便假装睡着,打起了呼噜,两个人的呼噜声,一前一后,一长一短,让里屋的人听得清楚。
里屋的人开始悄悄说话了,一会儿一个人起床,走到房门口,不知是说给里屋的人听,还是说给外屋的人听:“着凉了要拉屎。”说完开了大门,轻手轻脚跨出门槛,又转身轻轻拉上门。
春南觉得情况不妙,悄悄起身,轻轻开了门,站在门墙边,向两边看,月光下,那人快步往村子里走去,好像去报信叫人,春南忙回屋,把春北推醒,春北迷迷糊糊地问:“天亮了?”
春南捂住他的嘴,低声说:“起来,走。”
春北一下惊醒了,坐了起来,二人刚才都没脱衣服,穿好鞋拿起箱包和棍子便往门口去,里屋的人起来了,是个高大壮实的汉子,挡在门口说:“还没天亮,怎么就走?”
春南说:“睡不着,早点走,你让一下。”
那人站着不动,春南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推到一边,厉声说:“你不伤我,我不伤你。”
那人晓得双手不敌四拳,便不再阻拦,让他们出去,自己到里屋拿了把长刀跟在后面,此时出门叫人的矮个子男人,带了七八个人,从村里跑过来了,大声喊:“把东西留下。” 春南把包袱往地上一扔,对春北说:“箱子给他们。”
春北说:“银子都在箱子里呢,不给他们。”
春南说:“他们人多,保命要紧。”
春北放下箱子,二人朝大路上快走,那一伙人走到箱包前,停留了一会儿,说了一会儿话,似乎是商量要不要二人性命,商量了一下,几个人小跑着追上来,一个大嗓门的喊道:“站住!有话说!”
春南说:“他们谋财,还要害命,快跑!”兄弟俩甩开膀子,往前狂奔,后面追杀的人紧追不舍。
原来这七八个人不是村民,他们是格王陈时永的部下,清军攻占丹阳,他们逃了出来,躲到了这个空无一人的村子;原想过几天就走,后来发现这村子里的人都死光了,便想在这儿过日子,觉得比回老家安徽宿州要好;当前粮食尚未收获,一伙人便靠偷抢为生,他们怕春南二人逃走后报官,便决定杀人灭口。
春南兄弟对这里地形不熟,逃进了一个河湾里,前面是芦苇滩,往外是河,一条很宽的河,再往前没了路,七八条汉子叫喊着追过来,春南说:“快下河。” 二人跳入芦苇丛中,拨开芦苇往前走,高高的芦苇遮住了他们的身体,败兵们面对茂密的芦苇有些无奈,不敢下去搜,也搜不过来,他们在岸上站了一会儿,一个人大声说:“看不见,回去吧!”
春南知道这是他们的计谋,肯定是在出口处守着,便对春北说:“我们不能往回走,只能游过去了。”兄弟俩扔掉棍子,下到水里,向对岸游去。此时河面上起雾了,像乳像纱像蒸汽,慢慢向上、向周边散开,没多会儿,便像天空垂下的素白纱幔,围在人们的周围,视野中是朦朦胧胧、混混沌沌的一片。深夜的水很凉,二人冷得身上起了鸡皮疙瘩,春南右腿还抽筋了,肌肉硬的像块铁,疼的人要晕过去,他只能靠两手扒水,不让身体下沉,几分钟后才肌肉松弛,腿没那么疼了,可以慢慢蹬水。
兄弟俩到村边已是中午,湿透的衣服半干,光着脚,两手空空,叫花子一般,春南袒一个手臂,扎着布带,又像个伤兵。他们先看到自家的两块麦田,都没种麦,一块大些的,种的是秧草,又名红花草,秧草三寸多长,密密的绿绿的小圆叶子,远看就如秧苗田;小一点的田地里种的是山芋,出土的苗有五寸多长,尚无藤蔓,春南说:“肯定是没有人力,种秧草和山芋,省工,这两样东西长得快,也能当菜当粮。”
二人走到村口,看见了殷火利,春南上前打招呼,殷火利大吃一惊,说:“是你们啊,回来啦,怎么这样?”
春南笑说:“一言难尽,有时间再说,我家人怎么样?”
“你爸妈还行,春东春西死了。”
二人听了,很是痛苦悲伤,眼泪流了出来站了一会,等心情平静些,用手抹去眼泪,才往村里走。二人走进家门,蒋康和九珍是又惊又喜又悲,虽然两个人又黑又瘦又狼狈,总算是活着回来了,父母俩喜极而泣,九珍抱着春北大哭起来,别人也泪水汪汪,蒋康抹着眼泪,有些更咽的说:“先吃饭,先吃饭,吃了饭再说。”
这个把月,村上逃难出去的,活着的都陆续回来了,春南兄弟算是逃得远回来晚的;陈长友回来的早些,他没去江北,跟着逃难的人逃到了浙江温州山区,给一户人家放牛打杂,干了一年多,那人家把他卖了壮丁,陈长友不肯当兵,想逃回家,逃到山崖边,见无路可走,有人追来,他便跳崖,摔断了右腿,他折了跟树干当拐棍,一路乞讨,一路问路,几个月后,才回到了家。他听说春南春北回来了,也是欢喜不尽,拄着拐杖来到春南家;沈八用刚到家五天,听说春南兄弟回来了,也拖着他那条瘸腿来了,那条断尾巴的狗,紧跟在他身后,半寸长的尾巴不停摇着,那狗因与家人久别重逢兴奋不已,担心再离别,时刻与主人寸步不离,紧随其后,让人看了唏嘘心酸。
四个人在八仙桌四面坐下说话,外面传来女人的哭声,是孙寡妇在小荷塘边哭,她两个儿子都死在外面了,听说春南春北兄弟归来,不免又悲上心头,哭泣起来。
陈长友说:“逃难出去的人,回来不到一半,我们活着回来的,算运气好的。”
九贞在灶台上切肉,想起春东春西都打仗死了,难过地说:“世道不好,在哪里都不好。”
沈八用说:“长毛造反没一家不受害,我兄弟三个,我和九用回来了,七用死在广德了。”
蒋康说:“十年干戈天地老,四海苍生痛苦深,天下之祸最大是战祸,民不聊生啊。”
沈八用说:“只怪我们投错胎了,投胎在这个乱世,投胎在江南这打仗的地方。”
春南说:“要说祸害还是朝廷?又坏又无能,老百姓要日子过的好,能跟着长毛造反,一呼百应吗?朝廷要有本事,能打这么长时间,能打不过洋人,割地赔银子吗?”
沈八用说:“你说得也对,朝廷比长毛坏,现在说什么也没用,我想的是今后怎么过日子,我家田少你家田多,康叔,我来你家当长工吧,听说老马死了。”
蒋康说:“好啊,我正想找一个人呢。”他转脸问陈长友,“长友,你老婆刘春芹怎么样了?你也不去丈母娘家看看。”
陈长友悲愤地说:“她家以为我死在外头了,把她嫁给村上一个老光棍了。”
春北不平地说:“你又没休她,怎能一女二嫁?去抢回来。”
陈长友摇头说:“她家村子大,人多势众,打不过他们。”
春北说:“人吃米要讲理,我不怕他们,我帮你去要人。”
春南说:“这事要好好合计,过两天再说。”他转脸问母亲,“妈,春桃怎么样?有孩子了吧。”
九珍说:“怕乱怕远,她不回来,你爸也不去,说该小辈看长辈,也不晓得她家什么情况,你们回来好了,歇一两天,春北去槐树村看看春桃。”
“槐树村在哪儿?我都不知道。”春北说。
“丹阳西边,路在嘴上,一问就知道了,有点远,四五十里路。”
“那么远,我去了要多住几天。”
“随你,只要把春桃接回来就好,对她说,我和他爸想她了;春南你也去丁家看看,媒人死了,一直也没有她家的消息。”
“过几天吧。”春南说,他用手摸摸胳膊上的伤口,那地方的肉一跳一跳的疼。
陈长友想起往事,问春南:“那天你们过长江,没多久就下雨了,一路上不容易吧?”
春南苦笑了一下,说:“那几天是风一阵雨一阵,身上是干一阵湿一阵,肚皮是饱一顿饥一顿,春北还——”他刚要说“要饭”二字,见母亲站在门框边认真听着,忙改口说,“还抓住了一只野鸡,用烂呢巴一包,放火上一烤,肉挺香。”
九珍说:“那叫叫化子鸡,叫花子没锅没佐料,就那样做。”
陈长友说:“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人到难处总会想到办法。”
春南感慨地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这话一点不错,到了外面,才知道何家庄最好老家最好,回到家真高兴。”
晚上,九贞说:“春南春北都瘦了,在外面吃了不少苦,明天上街买两斤肉,补一补”
“一两银子只能买二十斤肉,能买三百斤米,逃难回来的人家,多数无下锅米,还是留着买米吧。”
九贞生气了,说:“也不是天天吃肉,吃一次就吃穷了,小气疙瘩的。”
“我们家吃两斤肉是没问题,有些人家没粮,也没钱买山芋苗,我们要准备人家来借,帮大家度过难关,以后再吃肉吧。”
“你真是活菩萨。”九贞不无揶揄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