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蒋康大金 (第2/2页)
“你逃难去哪儿了?”
“先逃到苏州,碰到朝廷绿营抓兵,我和二金当了兵,随军打了几十仗,不久前打苏州,二金战死了,长毛快完蛋了,杭州、上海、苏州都收复了,现在打常州,我这次来是发告示,要老百姓配合打长毛,不要给长毛当兵,不要给长毛粮食。”
“有什么事要我帮忙,你说。”
“我的任务是在皇塘、里庄、导士发告示,街上贴三张、每个村上贴一两张,已经贴了一百多张,还剩四十几张,就皇塘街上和里庄街上没贴,贴完就回营里去了。”
“街上日夜有长毛巡逻,你这个辫子容易被人发现。”
“我把辫子盘在头上,戴上帽子看不出来。”
“什么时候上街发告示?”
“明天晚上。”
“我把西街饭店的钥匙给你一套,有情况可以躲一躲。”
“那太好了,谢谢。”
二人又聊了好半天,蒋康发现大金在外长见识了,满口新词,有一些新的思想。
“我回去了。”大金说。
外屋传来“哗啦啦”的钥匙声,一会儿是开门关门声,顶门杠重重地搁在门后地上,没有再插上。
夜色朦胧,月亮还没升起,村里黑乎乎的,有一条狗叫了,叫声沉闷滞涩,脖子里似乎塞着碎骨头。蒋康端油灯到里屋,脱衣上床吹熄了灯,黑暗中九贞说:“你把钥匙给他,出了事要找你的。”
“他死都不怕,我怕什么?睡吧,明天有不少事呢。”
次日下午,蒋康到饭店,在地窖里,找到他学铁匠时,郝师傅送他的一把好刀,端了张板凳,坐在院子里磨刀;他从井中吊了半桶水,把磨刀石搁在水中,随着一串小水泡升起,磨刀石在水中发出“滋滋”的声响,待磨刀石吸足了水,他取出搁在板凳上,开始一下一下磨刀,身子随刀前倾后退,磨刀石与刀摩擦发出“嚓嚓”的声响,他正磨十几下,反过来再磨十几下,他要把刀磨得快些送给大金。昨晚他看了一眼大金的刀,发现太长了些不便隐藏,钢似乎也不是太好,他翻来覆去磨了半小时,用大拇指试试刀刃还没有毛毛的感觉,又继续低头磨刀,直到有了锋利的感觉才用旧布擦去刀上的污迹,找了根小树条一削即断,如削菜帮子一般,他用一块蓝布把刀包好装入一个灰布袋内。
蒋康回到村里时,暮色已抹去最后一缕晚霞,天地一片苍茫,他先到大金家想把刀送给他,白圆圆说:“大金吃了晚饭上街去了。”
“那我吃了晚饭也去,看看他有什么事要帮忙。”
“我建议你不要去,他干的事情危险,凶多吉少,我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他被人绑在寺庙的桃树上要杀他。”
“你做的什么梦?”蒋康有些担心地问。
“我梦见大金在一个寺庙里,被人绑在一棵桃树上,几个坏人拿着刀要杀他。”
“梦有时是反的,梦见寺庙,又梦见桃树,还梦见有人要杀他,这个弄梦说明他能死里逃生。”
“你这么解梦,有什么根据呢?”
“我忘记了,是南北朝还是什么时候,有一个叫顾琮的官员,犯了罪被关进监狱,他担心被被杀,十分忧愁,晚上做了个梦,梦见他母亲的下身,顾琮认为这是一个不祥的征兆,很是害怕。和他关在同一个屋里的人说,你恐怕可以免掉死罪了,顾琮问为什么?那人说,你母亲的下身正是你出生的道路啊,见到生路是大吉大利啊。果然没多久皇帝派人复查他的案件,查明是人诬陷,宣告他无罪,把他放了,他后来还当了宰相。你看到大金被绑在寺庙的桃树上,说明他有可能死里逃生,好了,我回家吃饭了,吃了饭我上街去看看大金。”
蒋康回家吃了晚饭,饭后也没洗脸漱口便提着布袋往街上去,他觉得大金带上他这把刀防身更好些。夜色如不断研磨的墨愈发浓了,散落夜空中的星星显得闪烁明亮,村庄房屋如天黑便困的老人无精打采地呆着,青蛙在水塘边叫着时而跳入水中,“扑通”一声吓得杨树上的乌鸦也“呜哇、呜哇”惊叫两声;迎面有风吹来,带着田里晒干的粪味和腐草的臭气;有两句诗到蒋康心头“于今腐草无莹水,终古垂杨有暮鸦”。
到了饭店门口蒋康伸手推门,门推不开便往东走,从小巷去院子小门,拐弯时看到墙上有一张新贴的告示,借着对面药店射出的灯光看,好像是清军的告示,有“晓谕官民”、“肃清发匪”等话语。有巡夜的太平军士兵走过来,脚步声很响,肩上扛着长矛、大刀,蒋康忙走进小巷,推开院墙小门进入饭店,点亮油灯放桌上,低声叫着“大金!大金!”前店后屋均没人应。后屋的桌子上有一串钥匙,是蒋康给大金的;有一包传帖,大约有二十几张,内容和外面墙上贴的一样,也是说长毛快要失败,要百姓不要资助发匪,要配合官军打发匪等等,他放下传帖又回到前面店里,隔着门板听到廊檐下有人说话。
“那人跑得快,要不是被石头绊了一个跟头,就逃掉了。”
“不知是干什么的?”
“听说是清军的探子,打探军情、发告示,在南货店门口贴告示时被发现的。”
“贴那东西有什么用啊?把命搭进去了。”
“有用没用也要贴,这叫檄文,打仗都要发檄文的,清军和明军作战就发过檄文,吴三桂反清复明也发过;再说军令如山,叫你发你能不发?”
“你不发不贴,扔灶膛里烧了谁知道?”
“狗日的!都像你还打什么仗?大丈夫以信义为重,忠臣不怕死,勇士不顾生。”
“人倒是个好汉,爬起来还杀了两个长毛,七八个人围住他,砍了十几刀才倒地,快断气还骂长毛,听口音就是皇塘人。”
“你小点声,长毛听到杀你的头。”
二人不再说话,一个人点火抽烟,有烟雾从门板缝中进来,有点刺鼻让人不舒服。外面人说的话,像火一样烫了蒋康一下,他担心他们说的是大金,决定出去看看,他吹熄了灯,开门走上街头;大多数人家都睡了,只有少数屋子亮着灯,有一小块或一条光亮照到街上。街道如一条大腰带扎在镇子的中间,一轮弯月从云层中钻出来了,像撒网一样把银辉一层层洒下来,罩在房屋和树梢上,还有屋影不及的街道上,有水的地方闪着银光。
蒋康先往东走,走到大石桥头,不见路边有死人,又往回走,走到西街石坊也没看到,再返身往东,有两个汉子背靠石桥桥墩在说话,蒋康上前打听:“听说太平军杀了个清妖?死了么?”
“还不死?都快剁成肉酱了。”一个矮个汉子说。
“那死人呢?”
“扔街后荒地里了。”刚才说话的汉子朝街北边房屋后边一指。
蒋康沿着河西岸堤往北,来到街后一块十几亩大小的荒地边,这里堆满垃圾,像乱坟岗一样,有粪尿味和垃圾的霉臭味,白天苍蝇扑面,此时只有小虫在“唧唧”叫着,有飞虫蚊子叮人。月光不是很亮,蒋康低头寻找,他踩到了一堆屎,脚一滑一个趔趄一甩脚鞋子飞了出去,找鞋时发现了大金的尸体,斜躺在一堆垃圾边。蒋康蹲下身子托起脑袋,借着月光看清是大金的脸,满是血污,衣服也砍破、扯破了,血迹斑斑。他站起身想到村上叫两个人,找块门板把大金抬回去,走了两步,看到不远处一双闪亮的眼睛,一条大狗闻到了血腥味跑过来了。那狗很大,有板凳高,抬头朝蒋康看着,显然想等人离开便可大饱口福。蒋康低吼一声,身子往下一蹲,那狗吓得转身就跑,跑出十几丈远又站住了,昂头看着,蒋康想,不能走了,等找了人来,尸体都不知拖到哪儿去了,人也不知咬成什么样子了。
蒋康蹲下身子,扶大金坐起,抓住他冰冷的双手搭在肩上,一用力背着站了起来,大金有一百多斤重,人死了就更重,走出荒地,蒋康便浑身冒汗、气喘吁吁,仿佛背着一座山似的。他忽然想起自己要会赶尸或碰上赶尸匠就好了,听老辈人说,有地方有赶尸这一行当,赶尸匠运用道家奇门遁甲之术,让尸体跟着人走,你走他走、你停他止。朝廷有秋天处决死囚的惯例,本地死囚,有家人收尸埋葬,客死他乡的便找赶尸匠帮忙,一是省钱,用不着买棺材雇几个人抬,一人即可;二是途中尸体不会腐臭。赶尸匠接到生意后,于行刑当天在法场外等候,午时三刻刀斧手手起刀落,死囚人头落地,等监斩官和刀斧手离开,赶尸匠将死囚身首缝合,将朱砂置于七窍处,用神符压住绑好,留住死者的七魄,一声吆喝,死者就站了起来;赶尸匠身穿道袍、一手敲小阴锣,一手摇摄魄铃在尸体前开路,让夜行人避开,让有狗的人家把狗关起来;尸体若有两个以上,便用草绳将尸体一个个连起来,每隔七八尺一个,尸体头上戴一个高筒毯帽,额上压着几张写了神符的黄纸垂在脸上。
蒋康把大金背到大坟园时,发觉他的身体有些僵硬了,便把他靠在一棵大树上,自己用背顶着,站着歇会儿,喘喘气,抹抹汗。风从坟地里吹过,树叶哗哗地响;“哗啦”一声,有野兔从坟地跑出,吓得他全身毛发倒竖,几乎把衣服撑起,心“砰砰”乱跳,他不敢往后看,怕一转头被什么白头鬼、巨人鬼看见;他也不敢久留,双手托起大金的屁股往上送了送,身子前倾,迈着酸疼沉重的双腿,一步步往前挪。离村子还有一条田埂,他一脚踩在一个挖开未填的黄鳝洞中,身子一歪和尸体一齐歪倒在麦田里。“扑通”倒地的声响惊动了村东头殷火利家的花狗,它从猪屋窜出,朝着麦田狂吠。殷火利听到狗叫个不停,披了件衣服开门出来看,站在茅缸边朝麦田里喊:“谁呀?干什么的?”
蒋康筋疲力尽,好半天才双手撑地坐起,大声说:“火利!是我,来帮帮忙!”
殷火利听出是蒋康的声音,忙跑过去,看到麦田里的死人吓了一跳,惊问:“什么呀?”
“大金死了。”蒋康悲伤地说:“你去找块门板,我们抬他回家。”
“好,好,你等着。”殷火利声音有些颤抖,转身往家去,花狗摇着尾巴跟在后面。
上午,蒋康帮白圆圆料理了大金的丧事,吃了饭便觉得困,躺下又睡不着,想着饭店里有大金没贴完的告示,想着是放灶膛里烧了,还是帮着发了贴了,一时拿不定主意,于是他起身一边往街上走,一边想,直到走进饭店关好门,拿起那包告示也没想好怎么办。想到大金的惨死状,他就不寒而栗,脖子砍断了一半;脸上的刀伤有两处像打的叉;鼻头被削掉了,血凝成一个黑洞;胸前后背各有三刀;两腿被砍了七八刀;左小腿差点砍断了。白圆圆给大金擦血肉模糊的身子时哭了,她悲切地说:“杀猪、杀狗也砍不了这么多刀啊!”
他把告示往灶膛里塞时,又想到昨晚廊檐下人说得话“大丈夫以信义为重,忠臣不怕死,勇士不顾生”,于是他又把告示塞到布袋里提回了家,他要帮大金把剩下的告示张贴完,对里庄镇街道他还是熟悉的。
傍晚,蒋康走到厨房,对在灶下烧火的九贞说:“吃了晚饭,我出去一下。”
“干什么呀,赌博还是嫖娼?”
“正经事情。”
“什么正经事情?”
“明天告诉你。”
“不说别出去!”
“大金还有二十几张告示没发出去,我帮他发掉。”
九贞如被火钎烫了一下,叫道:“你有神经病啊,你不要命了,大金怎么死的,你不知道?”
“我知道,大金饶我一命,我帮他把没做完的事做完。”
“什么叫饶你一命?你没错,是他错了,你不欠他什么!”
“你别说了,这事不帮他做了,我心不安。我想好办法了,家里不有春西的一套军装么,我穿上了,冒充长毛,发掉就回来。”
“你说得容易,军队有口令的。”
“你放心,我都想好了。”
九贞见蒋康执意要去,也不再说什么,默默烧火做饭,蒋康去里屋,取出春西捎回的太平军军服,试穿了一下,还合身。他脱下后,又拿了一把锋利的尖刀,一起塞入大金的大布袋,。吃了晚饭,提着大布袋出了门。
蒋康一走,九贞便失魂落魄一般,坐立不安,什么也不想干,什么也干不了,脑子里不是提着布袋的蒋康,就是血肉模糊的大金,心老是乱跳,眼泪老是往外流,听到大的声响,她便心惊肉跳,惶恐不安。平时,八点多,她便上床睡觉了,今天,快半夜了,她也不睏,毫无睡意,她在屋里走来走去,时而到窗口看看,时而又开门,走到村口瞧瞧。天像一张有许多小眼的大黑布,一个个小眼散射着光亮;晚风徐徐,刮动着树叶,发出蚕吃桑叶的沙沙声响。
她觉得丈夫不会从东边来,便又往回走,走到大塘边,往对岸路上看,蒋康从里庄回来,应该是走西边大路。河上起雾了,从水面往上,袅袅升腾;田野里有蛙鸣,有虫叫,它们好像也不睏,好像也有烦心事,好像也为什么事发愁担忧。九贞带着焦虑和忧愁往家走,她她悔恨极了,后悔自己态度不坚决,应该坚决阻止丈夫的冒险行为的,贴几张告示有什么用,弄不好要人头落地,要发生什么事情,她只能自食其果了,她也不想活了。
蒋康到下半夜四更天才到家,身上满是土,笑着说:“都贴出去了。”
“你还笑,我都急死了。”
“没什么事,我躲在树林里,听到了他们的口令,是“金箍棒”三个字,我就换了衣服进街了,街上没什么人,只碰到一队巡夜的,问我口令,我说“金箍棒”,他们就走过去了,不到半个时辰我就贴完了。”
“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出街碰到巡逻的,逃到麦田里躲了一会儿,出来不敢走大路,走小路又走错了一座桥,走到中塘桥去了。”
九贞忍不住笑了,说:“你真有本事,没走到金坛去,家门口的路都走错了。”
“你不知道里庄桥多,不知道里庄的来历?”
“不知道,说来听听。”
“里庄原来叫李庄桥,是丹阳城内一个姓李的财主来当地收租,为便于运输修的一座石桥,叫李庄桥;后来两边又各修了一座石桥,把李庄桥夹在里面,李庄桥就改叫里庄桥了,慢慢叫成里庄了。”
“也就是三座桥,还走错,岁数不饶人,别充英雄好汉了。”
“还有好几座桥没说呢,再说,也不是当英雄好汉,一是为了大金,帮他把事干完,让他死能瞑目;二是为了早点打完仗,春南、春北能早点回家。”
说到两个儿子,九贞又悲上心头,忧心忡忡地说:“一点消息也没有,不知他们是不是还——”她欲言又止,眼睛里酸酸的湿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