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小村分房 (第2/2页)
瑞兆揶揄她说:“住东头上街还近呢。”
“对呀!你真聪明,让我家挑我就挑东头。”
“码头要天天上,街不是天天上。”
“对呀!你真聪明,那我还是要西头,上码头近。”
瑞兆笑着说:“应该东头西头都给你,上街近上码头也近。”
“对呀!那样最好了,哈、哈、哈……” 柴芳说完,张开大嘴开心地笑了起来。
瑞兆送走柴芳,烧了晚饭,王燕和寿海也从田来回来了,瑞兆把饭菜摆上桌,一家人吃晚饭时,瑞兆说了分房的事,寿海说:“我也听陈兔说了,上午开的会,工作队和积极分子都赞成给我家留一间楼房,陈兔说我家人缘好,没有一个人反对,没一个人说我家的坏话。”
瑞兆说:“都是娘积德行善、善待村邻造下的福,另外,村上人也仁义。”
王燕说:“我也是跟祖宗学的,积德行善是蒋家的祖训。”
寿海说:“楼房一间上下两层,抵得上三四间庭屋,一家人足够住了,还得感谢老祖宗房子盖得大。”
王燕也赞同地说:“四个人有一间也就好了,以前住五间也太大了,空得慌,晚上都害怕。”
瑞兆给女儿喂一口饭后,自己吃一口说:“这一下心里都踏实了,饭吃起来也是香喷喷的。”
这天晚上瑞兆做了个梦,天上乌云很厚,大风呼呼的刮,一会儿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雨点“噼噼啪啪”的打在窗户上瓦上树上;檐下滴水连成线,像一道道雨帘,地上溅起一个个水泡,水泡在水中随风打转;雨下得大,但时间不长,一会儿就停了,她打开窗户,云散了,檐下的水还在滴着;绿树笼在湿雾里,树叶嫩绿鲜亮。
村上好多人家说屋里漏雨,床铺衣物都湿了,瑞兆看看自家的楼板都是干干亮亮的,光可鉴人,她又梦见黑色渐退露出微光,天已拂晓了,东方露出鱼肚白色,慢慢的又出现紫色、红色和金色的彩霞,一轮红日如烟囱的炊烟冉冉升起,金色的光照在树梢,照在楼上,金光从窗户进来,一直照到床前,新鲜的空气也进来了,有麦香、花香、还有大麦粥的香味,整个楼里都洋溢着香味,让人舒畅惬意;她要起床,却找不到衣服,翻来覆去找不到,她一着急,醒了;看看旁边,寿海鼾声如雷睡得真香。
导士区赵区长当年参军时是黄德海的部下,黄德海文化不高,不善学习,脾气不好,进步较慢;打过长江,转业到地方又沾染了好吃喝和沾花惹草的毛病,因此赵区长此时的职位已在黄德海之上;他看了荆大壮送来的举报信,觉得信写得好,文字通顺,事实清楚,不像诬告,他也了解黄德海,这像他所为,便在信的空白处写道:“德海同志,土改工作是政策性很强的工作,也是关系群众切身利益的工作,容不得马虎和偏差,若信上反映情况属实,请予以纠正。”
赵区长批示后,换了一个信封,写上黄德海的名字,让通信员送给他。
黄德海在花园村公房里屋粗粗地看了信,气得脸上的粉刺疙瘩全红了,他暴跳如雷,把信狠狠地往桌上一摔,拍着桌子大骂:“狗日的!吃里扒外,告刁状!”他冲着外屋大吼:“荆大壮、陈兔!你们两个龟儿子滚进来!”
在隔壁大屋长桌边做事的二人,知道事情不妙,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敢进去。
“怎么,有胆告状没胆进来?”黄德海又吼了一句,荆大壮在前、陈兔在后,两人磨磨蹭蹭的进了里屋站在墙边不动了。
黄德海朝荆大壮招招手说:“走近点,过来!写几吧信时不怕,现在怕什么?”
荆大壮的腿有点颤抖,慢慢往前挪了三步,黄德海大步上前,左手抓住他的衣领,右手左右开弓,荆大壮的脸随着黄德海的手忽左忽右转来转去,脸色由黄变红,脸开始肿胀,鼻孔有血流出,他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已经麻木了,他用手捂住脸,黄德海仍觉得满腔愤怒无处发泄,朝荆大壮的胸前猛打一拳,又抬起大头皮鞋朝他腿上狠狠踢了一脚,直到他瘫倒在地,才停了手。
看见荆大壮被打的惨状,陈兔吓得尿了裤子,裤裆热乎乎湿漉漉的,他往地上一跪,结结巴巴地说;“黄队长,我没想写。”
“你没想写,信上面有你的名字?” 黄德海厉声质问。
陈兔看了一眼荆大壮,荆大壮赶快说:“是蒋寿海写的。”
“狗日的!你们不说他会写呀,他也没开过会,他知道个屁!”
荆大壮装得无辜和可怜巴巴的样子说:“他不动笔,我们也写不了啊,还是他自己想写。”
“倒也是,狗日的地主不老实,陈兔你把蒋寿海叫来。”
陈兔答应一声,赶紧转身往外走,快到门口又被黄德海叫住:“你先去乡里跑一趟,把送去的分房分田的表要回来,我要修改。”
陈兔出了门,荆大壮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又用衣袖擦擦鼻孔里流出的血,谄笑着问:“黄队长,分房的表还要改一改?”
“要改!地主不老实,就整整他让他老实,把没人要的房子和没人要的两块田调给他家,他不服气,还可以去告我的状!”
“对对对,好田好房就该分给贫农。”荆大壮点头哈腰地说,他端起黄德海的绿色搪瓷杯子递给他说:“黄乡长,你也口渴了,喝水。”
“我什么时候成乡长了?”
“我觉得凭你的能力魄力,当乡长绰绰有余。”
黄德海“咕咚咕咚”一口气把一杯水喝完,荆大壮拿过竹壳暖壶,往杯里又倒满水,小心翼翼地说:“我和家里分家了,现在住草屋呢,八户住草房的贫农都住了庭屋和楼房,只有我一户住草屋了,蒋寿海家空出来的那间楼房,就分给我吧。”
“狗日的!你往上告我的黑状,现在又找我要楼房?”
“主意是陈兔提的,我一时昏了头就跟着去了;我错了,今后再也不敢了,你打也打了,气也出了,不解气就再打我一顿,你大人大量,就把那间楼房分给我吧,以后黄队长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绝没二话。”
“真的?”
“说到做到!”说完,荆大壮抬起右手,在右眉边比了个敬礼的动作。
黄德海开心了,笑着说:“狗日的!你几吧嘴会告状,还会哄人,我答应了,那间楼房给你了。”
“是!有什么事你就叫我,我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你现在拎着铜锣,到何家庄去喊口号。”
“喊什么?”
“打倒地主阶级!贫农要翻身!地主不斗垮坚决不回家!在地主家门口站下喊三遍。”
“是,我喊五遍!”
“把锣敲响点,叫声大一点!”
“是!”
荆大壮提着大铜锣出了花园村,一边“硄硄”用力敲锣,一边大声喊着口号,到了何家庄,锣声低了,喊得口号也变了,有的人站到门外来看,荆大壮喊着:“打倒国民党反动派,富农不斗垮,坚决不回家。”
朱腊狗说他:“大壮,这口号你该到西庄塘去喊,到戴小罗家门口喊。”
土改评定成分,何家庄评了两户地主,一户富裕中农,其余三十几户都是中农和贫农;西庄塘村有六户人家归属何家庄,评了一户富农,五户贫农,富农是戴小罗。
苏北大水灾那年,戴小罗的父亲一副箩筐挑着全部家当,带着一家人逃荒要饭,落脚在西庄塘村。戴家勤劳无比,全家大小夜以继日地开荒种地,一分一厘地扩大土地面积;一家人也极其节俭,从来不沾荤腥,吃过饭的碗都要舔干净,不浪费一粒米一口汤,发大水,家人抓到的鱼都拿到街上去卖,大儿子是捕鱼能手,家人却不会吃鱼,几十年省吃俭用攒钱买地盖房,到解放前夕,已经开荒五亩,又买下七亩,盖了五间瓦房,土改时按田地房产评为富农。
开完评定成分会,戴小罗父亲兴冲冲回到家,对家人和邻居得意地说:“还算好,评了个富农。” 他觉得富比贫好,他家也是公认的富有人家了,这句话在嘴边说了才有个把月,他就发现富农不如贫农吃香,自己家辛苦多年,从牙缝里抠出来的瓦房和土地,土改开一个会,贫农家就有了,有的田还比他家的好,他从此不再沾沾自喜。
三天后的上午,荆大壮又提着铜锣到何家庄,从西往东边敲边喊:“开会了!开会了!都去公屋听分房方案了。”
听到喊声,要分房的人家动作迅速,快步往村中的公屋去,王小庚听说公屋分给自己,会开完自家就可以搬进去,他早早赶到会场,见有人往窗台上坐,急得大喊:“别爬!别爬,就坐下面。“
有人说:“那么着急,还没宣布分给你呢,还可能分给人家呢。”
王小庚不言语了,双手往袖管一插,在墙角蹲下,寿海站在楼上远远的看着,见人去得差不多了,才下楼走过去;他心想早去晚去,都是楼房一间,着什么急呢?他走到公屋门口,见里面挤满了人,便在门外的石头上坐下。
黄德海喊了几声:“静一静。”嗡嗡的说话声低了,人们停止了交头接耳,黄德海先讲了几句国家政策方面的话,便让工作队的小胡宣布房屋分配方案。
小胡是丹徒人,说话带一点下江官话口音,他念道:“洪寿林家五间庭屋,从东往西:洪田正一间,洪田军一间,沈明义一间,沈书海一间,洪寿林一间。王燕家五间楼房,从东往西:朱旺庚一间,吴三奋一间,朱腊狗一间,朱锁红一间,荆大壮一间;王燕家分给磨屋三间……”
开会的人都愣了,原来说磨屋不分的,寿海更如挨了当头一棒,头昏昏沉沉的,后面的话都没听清,待小胡说完,黄德海的喊声,他听清了:“洪寿林和王燕两家三天内把房腾出来,分到房的人家三天后搬家,散会!”
寿海手撑着石头慢慢站起来,随着人群往外走,他不知原来的方案什么时候变了,但他知道妻子的话应验了,自己给家里惹了麻烦。寿海回到家,把分房的情况一说,瑞兆很是惊愕,手里纳的鞋底掉在地上,她弯腰捡起,自言自语地说:“说得好好的,怎么变了呢?那间房分给谁了?”
“荆大壮。”
“洪寿林家分什么房?”
“他家还住现在的房子,最西头一间。”
“都是你写信惹的祸,让荆大壮捡个便宜,自己的房写没了;我早就和你说了,你和他们不一样,这下信了吧?”
寿海心里愧疚,没有吭声,王燕一直沉默不语,这时她说:“已经板上钉钉了,就不说了,磨屋就磨屋吧,吃了饭开始收拾,准备搬家。”
吃完中饭,王燕一边照看孙女,一边在楼里整理归拢;寿海和瑞兆换了身旧衣服去磨屋收拾,从楼里走到磨屋,就像从天上到了地下,从花园走进荒地,三间磨屋是又破又脏又臭,当年盖磨屋用的是盖楼剩下的砖瓦和木料,材料差工艺不讲究,墙是开斗的,瓦是直接摊放在椽子上的,比较简陋。
从解放军渡江进驻丹阳以后,两年多时间没有维修,村上有些人把磨屋当成无主房,家里屋顶缺瓦,便悄悄到屋顶上揭几十片瓦;家里墙塌了缺砖,便来磨屋拆些砖挑回去,寿海家人见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边的墙西边一段已经拆出一个大窟窿,用土坯堵着,南北墙四个窗户只有一个是好的,后门坏了,用一根木棍支撑着;有五根柱子被牛蹭痒痒,蹭出一尺长二寸左右深的凹槽,靠磨的两根被蹭去一大半,剩余部分似月牙状;屋顶的明瓦都没有了,东屋后面有三张桌面大小的地方没一片瓦,可见蓝蓝的天;有瓦的地方也只是薄薄一层摊在椽条上。
这两年街上有了轧米磨面的机器,来磨屋舂米磨面的人家少了,地上都是垃圾,养了几十年牛的牛圈,粪尿都渗入地下,清理完了垃圾,还是臭烘烘的,寿海看了直皱眉头,懊恼地说:“阿娘不把田赎回来就好了,和银海家一样是贫农成分,还能分人家的田,房子也不动,不会住磨屋。”
瑞兆说:“当阿娘的面可别说,知道驼背死早做弯棺材了,当时阿娘也是好心。”
“我就是和你说说,放放马后炮;人活一辈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楼房也不是我带来的,也不是我盖的,住了几十年了,也让人家住住,这么大的楼房,一家四个人住也浪费了。”
“你这么想就对了,至少心里舒服。”瑞兆说:“到什么山唱什么歌,眼下是收拾磨屋,你去叫几个人来帮忙,先把大磨挪出去,这屋的土要换,上边刨去两尺堆到外边当肥料,再从田里挑新土填平,再在上面撒一层石灰,臭味就小了。”
寿海出去叫了书海、银海、朱锁红,吴三奋等青壮年来帮忙,几个人又撬又滚,把千斤重的两盘石磨挪到屋后;用土坯堵住墙上的窟窿;然后开始刨土换土,刨去二尺深的老土,换了田里的新土,压平后洒了石灰,屋里气味才小了一些。
银海上屋,把屋上瓦多的地方疏一些到没瓦的地方,挡住了太阳和月亮;坏了的两堵内墙先用芦席遮隔起来,等下半年在稻田里做了土坯再砌墙。
书海像做长工时一样,抢着干脏活重活,忙着东奔西走,几个人忙了两天,把三间屋子收拾得像个样子。
第三天上午,几个人便把分配后留给王燕家的几件家具搬进了磨屋,分别是一大一小两张木床,一个两节红漆衣柜,一张红漆八仙桌,一张长木桌,四张长板凳,一张杌凳,两只樟木箱,一个水缸,一个竹制小碗橱,一个马桶,一个粪桶。
磨屋中间是堂屋,放一张八仙桌和几张凳子,东屋一分为二,中间用芦席隔开,王燕住东屋南边,北边是灶屋砌了灶台;寿海瑞兆带孩子住西边一间。
分到楼房的五户人家,在王燕家一离开就争先恐后的搬了进来,从草屋搬进楼房,就如穷小伙子娶到漂亮的老婆,一个个眉开眼笑,喜气洋洋,有事没事站在窗口望望风景,或者楼上楼下跑跑跳跳,楼板踏得“咚咚”响。
朱旺庚喜欢哼哼唱唱,他趴在窗口看着远处的庄稼地,唱着新流行的歌谣:“东西地,长又长,小三子讨了个大姑娘,夏天能栽秧,秋天能收粮;人人都夸小三子命运强,小三子,摇摇头,不是命运强不强,全靠来了共产党,分田分房上天堂,才娶了一个大姑娘。”
新铺土的地不平,王燕从屋里出来,脚下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寿海忙去搀扶,内疚自责地说:“都怪我,不写信就好了,害得娘这把年纪被从楼房搬到磨屋里来。”
王燕说:“你写信也没错,也没胡说八道,张时怀家就该评地主,没冤枉他。”
“写了信也没管用,想想生气,区里不管,我要给县里写信。”
“你要写信,只说张时怀家定成分的事,房子的事别写;分给人家就算了,将心比心,谁都喜欢住好房子。”
“我知道。”
一个月后的上午,天上是疏密不匀的云,时展时舒;地上是薄而白的霜,在阳光下消融成了干净的水和气,风轻轻吹过有些绿色的麦田,空气中有撒进地里的牲畜粪的气味。
寿海双手紧握锄把,给刚出土的麦子培土,锄头把垅沟里的土勾到垅背上砸碎推平,给麦苗复上一层薄薄细土,陈兔从田头经过问:“寿海,你又给县里写信了?”
“写了,怎么了?”寿海手握锄把竹柄回答。
“黄德海调走了,张时怀家成分也重新评定了,定为地主。”
“哦。”寿海有些欣慰。
“弄来弄去就是荆大壮占了便宜,把你家的楼房占去了。”
寿海说:“谁住都是住,他分家了也要房子呢。”
寿海从田里回来,王燕正蹲在门口择菜,寿海给母亲端了张小板凳,让母亲坐下;他站到一边听瑞兆说她娘家土改的事,瑞兆娘家划为中农,房子还是自己的,田分到了十二亩,娘家人高兴她也高兴,她一面收晒干的衣服一面说:“土改是好事,以前一家发财九家贫,土改后大家田地差不多,贫富差距小了,大家都有田种、有房住、有饭吃、有衣穿,社会公平了。”
王燕说:“看见银海、书海、朱旺庚、朱锁红分了田分了房高兴,我也高兴。”
寿海说:“阿娘说得对。”
寿海抬头看天,蓝天中一团团白云在移动在变化,有的先前像一头牛一条狗,一会又像一块石头和一只张开翅膀的鸽子,有的先前像一条河一只鸡,一会儿又像一块土地和一棵树;又过了一会儿,又都成了一块块云彩,在阳光照耀下很是明亮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