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小学教师 (第1/2页)
春节过后,天气渐暖,麦苗返青,田间的农活多了,农民们在麦田里掏沟、培土、施肥。
寿海和瑞兆也往田里运肥,有草木灰和兔羊粪混合的肥料,还有从磨屋里刨出的带着牛尿骚味的陈土,陈土较重,两挑箕有一百多斤重,寿海挑草木灰时昂首阔步,挑陈土时便两手握住肩前的扁担,弓着背,身子摇晃,气喘吁吁,很是吃力。
半天下来,腰酸肩痛,到家累得往床上一躺,饭也不想吃,看了同学亲戚从外地来的信便长吁短叹,生出羡慕和感慨。
瑞兆知道家里多年来一直有长工,寿海从小干活少没吃过苦,干重体力活有点吃不消,在农村种地,学的文化也荒废了,心里不痛快,想着外出工作,每次上街他都要到乡政府去看看,打听有没有招工的信息。
这一天,又是个大晴天,天蓝似海,白云似帆;还有些彩云色如牡丹、凌霄、茉莉、野菊;天空中飞鸟也多,有云雀、喜鹊、黄莺和麻雀,麻雀飞得低,在树上和田埂上飞来飞去,有时落地啄食;老鹰似乎志在高远,在村子上空盘旋几圈,长鸣一声,展翅飞向高空,向更远处飞去了。
十点钟左右,瑞兆从街上购物回来,面带喜色,她放下篮子,对正在看书的寿海说:“有好消息了,乡政府墙上贴了通知,县文教局招小学老师,你去正合适,你报名吧。”
“要什么条件和手续啊?”
“中学毕业生都可以报名,只要乡政府开证明就行。”
“不知寿林去不去,想跟他做个伴,他去我就去,他不去我也不去。”
“我去给你问问他。”
瑞兆去洪寿林家,功夫不大就回来了,洪寿林想报名当教师,老婆蒋小梅不同意,说阿婆小脚种不了田,一家四口分的八亩地,她一个人种不了,瑞兆说:“我看寿林两口子吵得挺凶,劝了几句就回来了,不管他了,他就是报了名,你们也不一定能分在一个学校,你自己报名吧。”
寿海有些犹豫地说:“小梅担心得也对,咱娘虽不是小脚,但不会水田的活,家里分的田又远,这八亩地你一个人种太辛苦了。”
瑞兆没有一丝迟疑,胸有成竹地说:“没事,种不过来再说,你当了老师就有工资;实在不行,农忙时花几个钱请人帮帮忙,就这样定了,省得你白白念了九年书无用武之地,下午我替你报名去。”
下午,瑞兆到乡政府开证明,年轻的严秘书说:“必须经荆乡长同意才能开证明盖公章,你要和荆乡长说一下。”
“荆乡长呢?”
“他下乡了,要不你明天上午过来找他,他一定在。”
“我等着吧。”
瑞兆出门走到离乡政府只隔一户人家的荆乡长家,见门上挂了一把铁锁,便走到乡政府对面荆芰家廊下等荆乡长。
胡寡妇死了几年了,荆芰名声不好,没人娶她,一直还是一个人生活,土改时评为小土地出租加坏分子;被乡妇联组织妇女批斗过,平时没事从不出门,人在家也关着门。
瑞兆回头看看那扇门,觉得她家门前脏和臭,朝地上吐口吐唾沫,重新回到乡政府门口等。
她站在中间的石阶上,不错眼珠的往街东头看,等了半个多时辰,终于看见荆乡长卷着裤腿,脚穿解放鞋走过来了,他没进家门,先往乡政府来。
瑞兆上前和他打招呼,指着墙上的通知说:“我替寿海报名当教师,严秘书说要你同意才能开证明。”
“好,来吧,我和寿海是小学同学,他念了初中,是大知识分子,人尽其才,他该去当教师,他自己怎么不来找我呀?”
“你是乡长,他是百姓,评的成分又高,有点自卑怕见人。”
“新社会讲究人人平等,我不贵他也不卑。”
经过宽阔的走道,第一间就是秘书室,一个木牌钉在门框上端,荆乡长在门口对严秘书说:“小严,你给蒋寿海开张证明,他报名当教师。”
严秘书答应一声,站起身,打开文件柜,拿出户口登记簿,翻到何家庄一页,打开证明信准备动笔时,他抬起头问:“最近好多人来改名字,不再叫王李氏,张二狗,取个新社会的名字,寿海年纪轻轻的,名字有点老气,你们改不改?”
瑞兆想想说:“也好,改改吧,等我想想。”
“你不回家商量一下,问问家里人?”
“不用,不就是个名字吗?现在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了,今天阳光很好,就改叫耀华吧,光耀中华怎么样?”
“好,耀华好,有时代气息。”
“顺便我也改一下,瑞兆改成琴华。”
瑞兆拿着证明回家,往桌上一放说:“证明开好了,严秘书建议改名字,我给你改名叫耀华,我改叫琴华,不知改得好不好?”
寿海拿起证明看了看,说:“改得好,你真行,张口就来。”
第二天一早,寿海拿着证明信和毕业证去县文教局报名,傍晚才到家,瑞兆见他情绪不好问:“怎么不高兴?”
“我在文教局里碰到黄德海,本不想和他搭话,黄德海却拦住我问这问那,知道了我报名当老师的事;回来的路上我有些后悔,怕他从中作梗,自己教师当不成了。”
瑞兆安慰说:“不会的,他又不是文教局长,说了也不算,你又不是坏人,他拦得住吗?你就准备教书的事吧。”
两个星期以后,文教局的通知来了,招收寿海当小学教师,任教学校是河阳乡马陵小学,寿海对这两个地方名称来历有所了解,河阳是镇前面数里地方都是开阔洼地,发大水时,犹如大河汪洋,故名河阳;马陵小学在马陵村,马陵因村前有个马陵墩而得名,据说是朱元璋的妻子马皇后的葬身之地。
河阳在丹阳西北角,皇塘在丹阳东南角,两地相隔有六七十里,这个小学是县里距何家庄最远,交通最不方便的学校,去马陵要从皇塘坐汽车或从黄堰桥坐船到丹阳,再从丹阳换汽车到河阳,河阳到马陵还有十里地,只能步行,寿海有点闷闷不乐,说:“一定是黄德海捣的鬼,还记得我写信的事,把我分得这么远,顺利的话一天能到,不顺的话还要在丹阳找个旅社住一晚。”
瑞兆说:“你刚参加工作肯定要吃点苦,路远就少回家,也比一年到头在家种地强,再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你书教得好,以后也能有机会调动。”
“住校就帮不上家里的忙了。”
“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有我和娘呢。”
马陵小学三个复试班有一百多个学生,四个老师除寿海外都是当地人,吃住在家,校长曹焕说:“蒋老师,我只念过私塾,雷老师和罗老师都是小学毕业,你文化最高,你教五六年级复式班。”
“我没教过书,毕业班责任大,我还是教别的复式班吧。”
“你是接替邱老师的这个班,原来就是他教,他嫌这里偏,退职回家种田了,五六年级还是你教吧,别客气。”
寿海见曹校长已经决定,也就答应了,接过五六年级的教材,开始备课上课。
上了几天课,寿海发现复式班不好教,同样的内容要在一半时间里讲完,总有一个班半节课不上课,要精心准备安排好自学内容,两个年级才能无缝衔接,各得其所。
六年级学生中有几个人高马大,比寿海小不了几岁的调皮学生,他们也不想升初中,学习吊儿郎当,有时还故意捣蛋,弄得课堂秩序大乱,气得邱老师说“你们闹吧,我回家种田”,邱老师走后,他们见新来的老师年纪不大,又面相和善,便想给他出出难题。
这天上午,寿海先给五年级上课,安排六年级自习,他刚在黑板的左半边上方写上课文题目,坐在最后一排的王宜慢就用铅笔盒敲桌子,他有些弱智的弟弟王宜善则用脚踢前排学生的板凳,学生们都看他俩,寿海想:古人言“言宜慢,心宜善”,这兄弟俩的父母请私塾老师给两个儿子起的名字,真是用心良苦,可这兄弟俩捣乱起来是不慢也不善,他走到过道中间说:“王宜慢有话说话,别敲桌子!”
“我们六年级比五年级高,是毕业班,应该先给我们上课。”
“五年级是讲新课,所以先讲,你们先自习。”
“不行,得从高往低,不能姐姐不嫁先嫁妹妹。”
王宜善也跟着起哄,说:“对,得我哥哥先娶老婆,我跟在他后面娶。”
学生们哄堂大笑起来,有人说:“他这件事倒不糊涂。”
王宜善经常闹笑话,入学时老师问:“你姓什么?”
“王宜善。”
“你叫什么?”
“王宜善。”
刚开学时,父亲对儿子说:“好好念书,听老师的话,下课回家。” 第一节下课钟声一响,他拿起书包就要出门,被他哥打了一巴掌:“上了一节课你就回家?”
“爹说下课回家,都敲钟了,还不走。” 王宜善瞪大眼睛一本正经地说,同学们大笑。
寿海听曹校长说,王宜慢兄弟怕的是罚中午不让回家吃饭,他走到他俩课桌前说:“好好听课,谁捣乱中午不许回家吃饭,饿着。”
王宜慢服软了,说:“那就先给五年级上课吧,我不说了。”
教室安静下来,六年级学生有的做作业,有的看书,五年级学生跟着新老师朗读课文;隔壁教室在上音乐课,有歌声传过来“嘿啦啦……嘿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
星期六下午,全校教师到乡中心小学开会,寿海已经有两个多月没回家了,有点不放心家里,想回家看看,他跟曹校长说:“散会后,我回家看看,明天晚上回来,一定不耽误周一早上的课。”
“好。”曹校长答应。
以往开会不到四点就散会了,今天却晚了一个多小时,从会场出来,太阳已经快降到地平线了,红红的大圆球搁在桑树头上,晚霞红了小半个天,流淌的河水泛着金光,夕照下的树林传出归鸟的暄叫声,还有两只鸳鸯鸟在空中飞着叫着,听起来像是回家回家,寿海不知那是不是传说中的蓬莱山鸳鸯,一万年交配一次,生下的小鸳鸯一千年才会飞,一飞一万里。
曹校长说:“蒋老师,今天晚了,去丹阳的末班车开走了,下星期再回家吧。”
“没事,没车就不走丹阳了,我从珥陵插过去,直线也就五十几里地。”寿海回家心切。
“这么远没有车,你走到家要半夜了,太辛苦了。”曹校长说。
青年教师雷中良笑着说:“曹校长,你别拦他了,都两个多月了,早忍不住了。”
“家里要收麦了,忙得很,家里缺人手,今晚到家,明天上午能干半天活呢。”寿海红着脸解释。
雷中良继续说笑:“这么忙,晚上干白天干,别累坏了身子。”
“别逗了,要走就快走吧,路上小心,近来土匪特务杀人抢劫活动猖獗,文教局发了紧急通知,让各中小学加强安全保卫,防止发生学校被烧、老师被伤害事件。”曹校长嘱咐着。
“我会注意的。”寿海答应,沿着大路往东向横塘、珥陵方向快步走去。
太阳很快不见了,西边的天空先是金黄夹着些红色光亮,似一盆将熄灭的火,慢慢火灭了,天空变蓝变黑,云彩没有了层次、成了暗淡的团团块块;夜如一把带墨的刷子,给天空和地上一层一层着色,上下皆越刷越黑,树林房屋被刷的黑乎乎的,如一堵堵墙立在不同的地方;田野河流如盖了层黑纱,黑纱下面有虫鸣蛙叫和潺潺的流水声,天地间还亮着的是天上的繁星,田野里的萤火虫,清白大路旁人家屋里昏黄的油灯。
路上行人渐稀,寿海有点紧张,总觉得后面有人跟着,回头看看又什么也没有,他身上冒汗,心跳加快。
下午开会,增加的一个内容是剿匪肃特,负责治安的张副乡长通报了情况:丹阳是国民党统治和特务活动的重要地区,在国民党撤退前已经有一个县党部、四个区党部、十八个区分部,党员人数一万多人,军统、中统机构齐全,特务情报人员分布全县;国民党撤退后潜伏下来的组织有“救国军第八支部”、“镇丹金游击指挥部”、“忠义靖南军第三支队”等三支匪特武装,人员共一千多人,有大量枪支弹药,活动猖獗;持枪抢劫、暗杀、纵火、张贴反动标语等活动时有发生;前天里庄还发生特务杀人案,造成一死一伤。
张副乡长传达上级精神,要求大家注意安全,晚上减少外出,必须外出也要结伴而行;想到这些,寿海有点后悔今天回家了。
走到横塘乡北墓村外时,天已经黑了,路旁有一片墓地,看着黑压压阴森森的一个个坟头,寿海心头又紧张起来。
北墓村这个地方有这么一段传说:汉代有一个官员,居住在北墓这个村子,他每天五更骑马进京上朝,太阳落山时骑马返回。
他的嫂嫂在马厩从没有看见过马,后来在楼椽上发现一个纸马,将其取下,用绣花针在马脚上扎了几下。
第二天官员骑马上朝时,因为马脚受伤而误了时间被斩,后来皇帝发现错斩,赐予金首入殓,从北门抬出棺材,运回家乡下葬,这墓地叫北墓,村子便改名北墓村。
寿海觉得墓地中有响声、有黑影走动,觉得身后有马蹄声,不知是人是鬼还是幻觉,他心跳加快,身上冒出了冷汗。
过了横塘快到珥陵时,寿海感到小肚子发胀,有了便意,他走到路边,刚解开立裆的扣子,有人走近了,雪亮的手电光照得他有些晃眼,他用左手去挡眼,巡夜的民兵问:“干什么的?去哪里?”
“我是教师,回家,去皇塘。”寿海看到是两个背着枪的民兵。
“有证件吗?”打手电的人问。
“有。”寿海从包里摸出刚发的工作证,另一个人接过去,在手电的白光下看了看,将证件还给他说:“去皇塘,你别走里庄,从金坛沿公路走要安全些,前天里庄发生特务杀人案,一死一伤。”
“好,我先方便一下。”小便之后寿海身上一阵轻松,心里却紧张犹豫了,走金坛刚好绕一个直角,要多走四五里路,思来想去,他决定还是沿土路往里庄方向去,不过脚下的步子加快了。
又走了六七里,路边又是一片长满茅草和野桑树的坟地,坟地前面是杨树林,风吹过坟地,树木哗哗的声响如波浪拍岸一般;中间夹杂着动物的叫声,似野猪又似野狼,让人毛骨悚然;过了坟地是乌黑一团的杨树林,就像一堵要坍塌的高坝;寿海小跑起来,想尽快走过树林,树林过去便是麦田,离里庄就近了。
“站住!”是一个低沉而凶恶的声音,哗啦啦一阵响,从树林里冲出三个黑影,不由分说又推又拉把寿海拽进杨树林。
杨树林里还有两个人,高个子打着手电,矮一些的夺过寿海的手提包,在手电光照下动作利索地翻包,只翻到工作证,打开看了看,有些沮丧地说:“穷教书的,没油水。”
他把工作证递给高个子,高个子看了看,问道:“你在河阳当教师,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回家。”
“家在哪里?”
“皇塘何家庄。”
“何家庄有个蒋寿海,你认识吗?”
“就是我。”
‘’我看工作证上是蒋耀华呀?”
“我出来工作改名字了。”
高个子又拿手电照了照寿海的脸,他沉默了一下,手电照着地上的几片杨树落叶问:“你娘还好吧?”
“好,你认识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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