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寿凤回家 (第2/2页)
这几年,她曾几次逃出田家,因为身无分文,都是走不了多远,就被人追回,然后就是一次比一次更凶狠的毒打。
她又想,自己能走回家也不能回家,回去了又要被仇家绑了卖了,或者把她杀了,她不知家里得罪了什么恶人,那个坏蛋非要害她。
寿凤走到五更时分,又饿又累,她靠在一棵苦楝树下,想休息一会儿再走,眼一闭竟沉沉的睡着了。
“小姑娘、小姑娘,怎么不回家,在这儿睡着了?”寿凤觉得有人在摇自己的肩膀,和她说话,她睁开朦胧的眼睛,看见面前站着几个人,有一个人问:“你是迷路了吧?家在哪儿?我们送你回家吧。”
“我不能回去,我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你们是什么人呐?”她 听大个子男人说是游击队,寿凤高兴了,站起来说:“我听说过你们,我要参加你们游击队。”
“你太小了,过两年吧。”
“我不小了,我有力气,我能背得动你,不信你试试。” 寿凤对大个子说,说完往下弯了膝盖,做出个背人的架势,众人都笑了。
大个子男人摸摸她的头说:“游击队生活很艰苦,要行军打仗,饿肚子、几天几夜不睡觉是常事,你真是太小了,过两年再来,我保证要你。”
寿凤含着眼泪说:“过两年我要被他们打死了。”说着撸起袖子,让众人看自己胳膊上的累累伤痕;游击队员们无不动容,最后决定收留她。
在游击队,寿凤年龄最小,但她勇敢能吃苦,几年时间人也长高长大了,成了一个有经验的游击队员。
有一次,她和三个队员执行完任务,返回驻地途中住在一个破庙里;晚上十几个土匪化妆成农民,包围了破庙,寿凤发现后果断拔枪,打死了两个,三个队友听到枪声,从地上一跃而起拔枪还击,这一仗只有一个土匪漏网,寿凤一人就打死了六个土匪。
当几个人带着缴获的五支手枪,七支步枪回到驻地,队员们兴奋不已,队里给寿凤记了二等功。
寿凤聪明勤快,有空就帮助队员们缝缝补补,能够找到乌桕树叶时就给大家做顿乌饭;寿凤觉得进了游击队就是进了天堂,再苦再累心里都是甜的,她天天进出哼着歌,把从田树生家留声机里听的烂熟的歌唱给队员们听,大家都很喜欢她,有人亲切地给他娶绰号。
刚参加游击队时,个子最小,穿一件泛黄的土布衣,队员们叫她“豆豆”;刚开始学打枪打不准,第一次打靶打到别人的靶上,队员们又叫她“帮工”;她发誓要成为神枪手,一有空就对着天上的鸟,树上的叶子,河里的鱼练习瞄准,终于练出百发百中的好枪法,队员们又叫她“小花”,意思是当代小花荣;她听了心里美滋滋的,因为她一天到晚开开心心,走到哪里就把欢乐带到哪里,一直没有改变的绰号叫“开心果”。
领导看寿凤人机灵,有些文化又对当地情况熟悉,就让她干地下工作,搜集和传递情报。
有一次,寿凤去一个联络站送信,那是一家花店,被叛徒出卖后已经迁走,只留下墙上贴着的一些小纸条,有一张纸条上写的是一句诗:“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看见海平二字,她心里一动,这是她从事地下工作的新名字,而春江是一家药店掌柜的名字,他也是地下党员,她一看便知这是让自己与刘春江联系,她把情报顺利地送到新的联络站,刘春江称赞她:“你真聪明,你不搞地下工作都可惜了。”
“砰、砰”又是两声枪响,藏在竹下水洞里的寿凤思绪被打断,洞外暗黑,她辨不清枪声来自何方,不知是从曹山、南山、锅底山或是神女湖、天目湖,还是沙河方向传来,也可能就是从目莲书院传出,大堤上的脚步声变得更多,更杂乱。
有人对着河里大喊:“蒋代表,上来吧,我是李志新,曾启照顽固不化反对起义,已经被我打死了,我们听你的,还按原计划起义——!”
接着,有许多人齐声附和:“我们起义了!我们起义了!”
还有人朝天开枪,枪声在傍晚的山里显得清脆,拖着长长的回音。
寿凤担心有诈,也不知小胡是是否安全回到驻地;她决定先回驻地请示领导,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她蹲着没动,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往北,显然岸上的人都回目莲书院了,端枪监视河面的士兵也不见了。
寿凤要等天黑尽了上岸,穿过一二百米的草坡进入竹林,进入茫茫竹海,她就安全了。
吕书记前几天还让她抽空回家看看,离家很多年了,她确实非常想念母亲和何家庄,不知母亲和弟弟怎么样?不知如今的何家庄是什么样子了?
在寿凤的记忆里,母亲常穿一件兰花布的大襟上衣,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人中稍长的鹅蛋形脸上总带着慈祥的笑容,她做的红烧鳝鱼很好吃,烙的韭菜饼和烧的米粥很香;母亲的字写得好,过年时,村上人家都请她写春联写福字;寿凤也想弟弟,寿海该成家了,也不知娶的是哪家的姑娘;寿海人品好,又善良,还有才气,哪个姑娘能嫁给她也是福气;寿凤还想告诉母亲,自己有了心上人了,叫周万里,比自己大五岁,是武进陈家桥人,小伙子个子高高大大,有文化,爱干净,心灵手巧;两个人一起参加的新四军,志同道合,打败了国民党就结婚了。
寿凤又想,人间最美四月天,此时的何家庄一定也不例外,早上起来,河塘上村子里到处飘着一层薄雾,待太阳冉冉升起,薄雾和炊烟慢慢散去;到了中午,暖阳当头,蔚蓝的天空云彩不多,如白绢如彩带,缓缓移动温柔飘逸;燕子、黄鹂、喜鹊在天上自由自在地飞着,发出各种不同的悦耳的叫声;田野里是正在抽穗的麦子,绿海一般一直延伸到天边,大塘里碧波荡漾,有人?河泥、有人撑船、有人撒网、有人钓鱼,一片火热的生活景象;还有芦花鸭和大白鹅拨着轻波,旁若无人地从劳动的人们身边游过;村上的树和竹子都想扩大地盘,把房前屋后的空地都占据了,有的还伸到河里和菜地里,在风中夸耀着自己的高大和翠绿;夕阳西下时,西方的天空是五彩斑斓,地平线上是一抹胭脂;在天的东边,半个月亮已悄然升起,看着荷锄归来的村民,看着抱住牛屁股倒骑牛背的牧童,还有从河塘上岸扇动翅膀下一场小雨、嘎嘎叫着各自回家的鸭子;想到老家寿凤兴奋不已。
天完全黑下来了,弯弯的月亮挂在天上,也照在水中,月亮周围是淡淡的云彩,风吹浪动,云彩也在晃动,一条鱼咬了一下垂于水中的竹叶,寿凤轻轻划了一下水,那鱼嗖的一下游走了。
寿凤不敢抬头游,只是在有竹丛遮挡的地方,才将头浮出水面,换一口气,观察一下周围的情况。
夜晚的空气有点凉,有点野花的味道;她呼吸几口气后再次潜入水里往前面一个竹丛游去,潜水游时,手能扒拉到水草和河底的河泥,软软的如碎面皮一般。
她身上冷,肚子也咕咕叫了,中午吃的一碗酱油面早消化干净,她终于游到靠近南岸的一丛竹子边,头浮出水面,伸手撸掉头发流到脸上的河水,举目北顾,目莲书院的屋子灯都亮着,隐约还能看见有人进进出出;堤坝像一条长龙,趴在河的中间,桥的两端也有人走动。不过如果她上了岸,奔向竹林时,坝上的人肯定是追不上,等到那些人追过来,她已消失在夜幕笼罩的竹林中。
她确定自己可以上岸了,穿过一百多米的草坡就可以回到游击队,可以见到心上人,渡江战役即将开始,胜利就在眼前,回家看母亲、看弟弟也是指日可待了。
一个多时辰以前,副总队长曾启照在带人抓捕寿凤时,寿凤跳入河中,他便在南岸和树林里都安排了岗哨,等待抓捕寿凤,不但有明哨还有暗岗;由于寿凤迟迟没有露面,两个暗岗困倦难熬,先后靠在树干睡着了。
这期间,副总队长吕志新打死了曾启照,重扛起义大旗,下令撤掉了所有监视河面的士兵,自己带几个人守在石桥处,等候寿凤上岸。
这一切,两个暗哨完全不知晓,等他们醒来,发现天色已晚,周围已空无一人,二人便扛枪回营,走到堤坝时,发现一个黑影从水里爬上岸,二人很紧张,屏住呼吸,知道这一定是跳入河中的共军,一个问:“打不打?”
“打吧,能立功呢,撞到咱们枪口上了,今天该咱俩交好运。”
二人一起举枪瞄准从草坡向竹林奔跑过去的身影,扣动了扳机,砰砰两声枪响,李志新听到急得大喊:“别开枪!别开枪!”
子弹从寿凤耳旁飞过,她没有害怕和犹豫,飞快地钻进了幽暗的竹林,后面传来李志新喊她的声音,她不知真假,没有停留,快步往前走。
走了半个多小时,看到前面有火光,有说话声音,她站下观察,提着马灯走路的人们越来越近,她发现是游击队的同志们,走在前面的是小胡和吕新国书记,他们来接她来了。
寿凤双手抱胸迎上前去,叫了一声吕书记,吕书记看到了浑身湿漉漉的冷得发抖的寿风说:“你辛苦了,快穿衣服。”
有人脱下衣服给寿凤套上,寿凤有些遗憾地说,“吕书记,起义计划没有成功,曾启照打乱了计划,我没完成任务。”
吕书记说:“你任务完成的很好,我告诉你,李志新把曾启照打死了,起义照常进行,我们明天就带人去接管收编。”
“太好了!李志新在大坝上喊我,说他打死了曾启照,起义按原计划进行,我还以为他是诈我呢,没想到是真的。”
“他们一共是五个大队,我们明天带五十几个干部过去,一个大队分配十名干部负责接管收编工作。”
第二天上午,游击队吕书记带着寿凤、小胡等五十几名干部来到目莲书院,李志新带着中队以上干部列队在门口欢迎。
走进会议室,李志新有些忧虑地说,五个大队,四个大队都没问题,都同意起义了,驻守在瓦屋镇的三大队大队长奚尚任是曾启照的死党,他顽固反对起义;派人与驻扎在安徽郎溪的国民党九十三师联系,准备投靠汤恩伯,听说九十三师已往溧阳这边移动,怎么办?
吕新国书记当机立断说:“瓦屋镇离这里只有28里,我带一个大队去瓦屋镇,先礼后兵,不能让三大队投向九十三师。”
李志新问:“其他人怎么办?”
“你们起义的事,国民党肯定知道了,马上就要派军队来围剿;目莲书院这一带无险可守,你和游击队姜大明副队长带队伍马上向南山、锅底山和曹山转移,以三山民主联军的旗帜开展游击战,配合解放军渡江战役,好吗?”
李志新点头同意,和姜大明副队长带领队伍向南山、锅底山开拔,吕新国书记带着一大队前往瓦屋镇,他看到寿凤跟在身后,说:“你已经完成任务了,回上海复命吧,我建议你先回家看看,从常州乘火车去上海还方便些。”
寿凤说:“我还没有完成任务,把三大队的问题解决了再回去。”
“三大队的问题不管如何解决,你都已经完成任务了,你回家看看吧,你不想娘,你娘还想你呢。”
“不在乎这一两天时间了,三大队的问题解决了就走,另外这边的情况我熟,三大队有一个中队长叫信力宏,是周万里的表兄,我觉得能利用这个关系做做他的工作,争取他配合我们的起义工作。”
吕书记见寿凤态度坚决,也就同意了。
下午3点,吕书记带队伍到了瓦屋镇西边的树林里,他召集中队以上干部商量如何解决三大队的问题?有人说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现在就打。
寿凤说:“我们和他们人数差不多,硬拼伤亡太大,顽固不化的人应该是少数,我的想法是再争取一下信力宏,内外夹击争取不战而胜。”
吕书记说:“这个办法好是好,就是风险大,万一信力宏与奚尚任穿一条裤子,六亲不认,你就危险了。”
寿凤说:“国民党大势已去,有点头脑和正义感的人,不会一条道走到黑,我有信心。”
吕书记说:“那就试试吧,不行就撤,还是你和小胡去吧。”
一会儿,寿凤和小胡换了老百姓的衣服,沿着山路前往瓦屋镇。
小胡是当地人,熟悉情况,他走在前面,寿凤跟在后面,像一对走亲戚的小夫妻。
离镇半里,有一小竹林,有一些竹子开了花,寿凤说:“竹子开花,就要搬家。”
“什么意思?”
“竹子一生只开一次花,开花就要死了。”
到了镇上,他们先找到地下党员老林,他在饭馆当伙计,和三大队的一些军官很熟,寿凤让他把信力宏找来,他出去半个小时,就把信力宏找来了;寿凤向他亮明身份,说了自己和周万里的关系,然后讲了形势和政策,信力宏是明事理的人,当即答应配合行动。
他们约定:天黑以后以敲锣三声为号,他就带队伍冲进大队部,先杀了奚尚任,游击队从外面进攻,内外夹攻争取三大队顺利起义。
寿凤觉得这个方法好,她让小胡回去报告,她跟着老林去杂货店买铜锣。
天黑以后,吕书记带着队伍悄悄进了镇,埋伏在三大队营房的外面,寿凤看时机到了,用力敲响了铜锣,“当当当”的洪亮的铜锣声在小镇上空荡漾。
信力宏听到铜锣声,带着三十几个部下冲进大队部,没等奚尚任反应过来就一枪将他击毙,信力宏跳上桌子喊道:“我们起义了!反抗者和奚尚任同样的下场。”
他一呼百应,大家都同意起义;这时游击队也都进来了,大家商量明天下午返回目莲书院,不愿意起义的给路费回家。
第二天上午,吕书记遣散了要回家的军官士兵,带着剩余的三百多人往目莲书院去。
天黑时分,他们到了目莲书院,不巧碰上了汤恩伯派来围剿的国民党军队,寿凤让吕书记带队先进入南山,她带一个排进行掩护。
阻击战打了一个半小时,寿凤亲手打死了十几个敌人,她也受了伤,一颗子弹打中大腿,另一颗子弹打中胸部,流出鲜红的血,人倒在草地上,旁边有几株开花的竹子。
瞬间,她又坚强地转过身来,仰望着黑乎乎的夜空,两只大眼睛像天上晶莹的星星,眼珠动了动,似乎在寻找何家庄上方的一片星星,似乎在寻找回家的路;她的耳朵也动了一下,朝着北边,似乎是想听听渡江战役的隆隆炮声;嘴也动了动,似乎是说娘我回来了,你的寿凤回家来了;她眼睛看到了家里的楼房,看到了屋后高高的大杨树,有一棵大杨树的树冠居然高过了屋顶,她想起来跑,快些跑,可是腿软了,身子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她疲劳得走不动了,她觉得路又变长了,楼房又远了,她在天亮前走不到家了。
弯月升到了幽暗的瓦屋山上空,惨淡的月光如白色丧服,穿在树木、竹林身上,盖在草地和河塘上,像一面大旗盖在短暂却不朽的生命上,盖在善良和伟大的灵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