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革命风云 (第2/2页)
“我不用想,除非徐统制下令,我不会出兵,不会去当都督;除非军营开除我,否则我不会离开军营。”褚鸣九这么说也这么干,他一如既往,除了吃饭睡觉,便是看兵书琢磨战术,带兵操练。
这天下午,褚鸣九正在操场带着士兵练拼杀,护兵跑来报告,扬州商会周会长前来拜访,正在营门外等候。褚鸣九拍拍身上的灰土,用衣袖擦擦脸上的汗,来到军营门口。周会长身穿黑色湖绸上衣,态度十分谦恭,对褚鸣九拱手一揖说:“褚营长好!”
褚鸣九带周会长来到一间休息室,二人落座,周会长说:“久闻褚营长大名,今日得见,深感荣幸。”
“你客气了,我一个带兵之人,有何大名。”
“我是听南京商会封会长说的,他对你可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周会长一提南京封会长,褚鸣九想起两年前的一件事,那年夏秋之交时,南京地区连续几天狂风大作暴雨如注,四处积水,大多商铺仓库被淹,街道被倒伏的树木堵塞,歹徒趁乱打劫,商家损失惨重。商会无奈请徐统制派兵救灾,褚鸣九临危受命,带领三百多人负责鼓楼一带的救灾、抢险和治安;他们连续十天疏通排水,清理垃圾,抢运货物,巡街守库,官兵军纪严明,秋毫无犯,给封会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这次扬州局面混乱,想请军队出面维持秩序时,封会长便向周会长推荐了褚鸣九。
褚鸣九问:“周会长跨江而来,找我何事?”
“想必褚营长听说了,邗江有个叫成天生的漆匠,带人赶走了扬州知府,就自封都督了,可他并不理事,也不会理事,只是白天喝酒,骑马巡街,晚上到澡堂泡澡,还要找年轻女人给她搓背捏脚;他当了都督,跟他起义的农民和绿林都争官当,时常为此斗殴,还抢劫商铺,滋扰民众,商家不堪其扰,多数都关门歇业了,现在扬州百姓怨声载道,想请褚营长带兵过江,赶走成天生,就任扬州都督,则扬州人民幸甚。”
褚鸣九说:“谢谢周会长的美意,当都督要有管理政事才能,方能治理好一方,我只会领兵打仗,军事上还能说出一二,不会当都督,到时恐让扬州百姓失望的。”
周会长见褚鸣九婉拒,有些遗憾,扬州自古为繁华胜地,唐时杜牧有诗云: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明清两代盐商大贾聚集扬州,富甲于天下,当官者都视去扬州当官为肥缺,视去扬州为人生乐事,故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之说。
周会长低着头,一边往江边走,一边自言自语:“真怪!如今还有不想到扬州当官发财之人。”
“谁不想到扬州当官发财呀?”有人问。
周会长闻声抬头,迎面站着的是许宝山,二人以前也认识,便寒暄起来,周会长把请褚鸣九去扬州做都督被婉拒的事说了,许宝山拍拍周会长的肩膀说:“他就是个傻人,他傻我不傻,他不去我去。”
周会长说:“是扬州的士绅富商们一致推举我来请褚鸣九的,我没请动他,要劳驾许营长去,我一个人做不了主,我回去和大家商议一下才好。”
“那好,我恭候佳音。” 许宝山说。
二人拱手作别,周会长回到扬州跟士绅商富们一商量,就遭到异口同声的反对:“成天生是假革命,许宝山是反革命,二人是一路货色,我们不能为驱狼而迎虎。”“不行就去找徐统制,让他派褚鸣九来扬州当都督。”
许宝山看到周会长上了江边的小船,扬帆回扬州,兴奋得仰天大笑:“天助我也,好运来了。”
几天过去了,许宝山还不见周会长有佳音传来,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回营召集全营官兵宣布:“扬州漆匠成天生谋反,徐统制令我带兵前去平乱,马上出发!” 全营官兵分成三条船过江,在瓜州渡口集结后,直奔总督府,杀死起义军民七十余人;成天生还在澡堂泡澡,赤身裸体被砍成三段。随后,许宝山召集扬州官商士绅开会,宣布自己为扬州新任都督,要商会筹集粮饷,供都督府使用。周会长看着许宝山杀气腾腾的脸,很是后悔,回家的路上,狠狠打自己的嘴巴,自责自己嘴贱,好官没请来,却招来一个恶棍。
蒋惠知道此事后,埋怨丈夫说:“你本事比林尔义大,人品比许宝山好,他们都能弄个都督当当,雄霸一方;以前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不说十万,有个几千,也比当营长强百倍,起码不用打仗,没有生命危险。”
褚鸣九秉性正直廉洁,不爱听妻子唠叨这些事,他说:“带兵的人都去当都督了,东洋鬼子打过来怎么办?”
“你想得太多了,孙中山和袁世凯都不想,他们想的是推翻帝制,夺取政权,少你一个褚鸣九,就没人带兵打仗了,再说都督不是军政都管吗?不是一样可以领兵打仗吗?”
二人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许宝山派手下的一个连长来了,请褚鸣九夫妇过江赴宴,说烟花三月正是看琼花、吃河豚、吃蟹黄包子的好时节。
褚鸣九吧手一挥,吼道:“滚!你回去告诉许都督,他的蟹黄包上有血,他的河豚有毒,我都不敢吃,我吃不下!”褚鸣九对许宝山无故杀死七十多贫苦农民,很是愤恨。
褚鸣九心情不好,到屋外去走,走不多远,就到了西津渡;渡口不远处有一座小山,山上有檀树、榆树、槐树,有落叶松错落生长;坡道上有一只死兔,已经腐烂发臭,有蛆在爬,引来不少苍蝇与蛆争食;背阴潮湿的石头上,长有一片有点灰色和深绿色的苔藓,还开着小小的苔花。褚鸣九想起袁枚的《苔》诗:“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他觉得这首诗写得好,这苔也有可敬之处,虽处位置不佳,无阳光照耀,自身卑微,但也不自暴自弃,努力活出光彩,人若有苔之精神,不也是处处皆灿烂。
晚上下了一场大雨,河塘的水满了,有小鱼和泥鳅顺水沟逆流而上,进入菜田和庄稼地里;樟年拉着妈妈的手,要妈妈带他去田里捉泥鳅、抓小鱼。天气不好,蒋惠心情也不好,晚上没睡好,肠胃也不好,拉了几次肚子,人疲倦虚弱,精神不振地说:“爸爸马上要去南京了,等送爸爸走了,我带你去。”
“我也要去南京,南京比镇江好玩。”樟年大声说。
褚鸣九疼爱地摸摸儿子的小脑袋说:“爸爸去打仗,你不能去。”
“我也会打仗。” 樟年说着,用手比划着举枪的姿势,嘴里说着“啪啪”之声。
蒋惠说:“你叫爸爸, 叫好了,爸爸就带你去南京。”
樟年张了几次嘴,费了好大劲,叫出来的还是“啪啪”,蒋惠有些失望,褚鸣九笑着说:“啪啪就啪啪吧,爸爸的叫法也不一样,有的地方叫大大,有的地方叫爹爹,别为难他了,我们家就叫啪啪。”他蹲下身子,抚摸着儿子的小脸说:“我过几天回来,这次回来一定带你和哥哥去南京,去玄武湖划船好吗?”
“好,说话要算数。”樟年点点头说,他怕爸爸又只是嘴上说说,蒋惠看樟年期待认真的样子,心里有些酸,眼睛也红了,她看到卫兵牵马过来,对丈夫说:“你走吧,多保重,我们去捉泥鳅了。”
此时的江苏,除南京外,各府都已宣布独立,这次新军攻打南京,林尔义和许宝山都不肯出兵,徐绍桢统制只好请程德全和浙江都督出兵相助,军队人数虽然不少,但除了褚鸣九营作战勇敢以外,其他部为保存实力,作战并不用命,协同作战也不好,打了八天,江浙联军还在老城墙之外,气的徐绍桢在军事会议上骂娘,他宣布谁先攻进总督府,军官官升一级,士兵赏大洋三块。重赏之下有勇夫,第二天联军便攻入城内,守军凭借坚固工事和强大火力顽强抵抗,双方都是伤亡惨重,大街上到处是尸体和鲜血,伤兵的申吟声、咒骂声不绝于耳,有的炸断了腿,有的伤了头,有的身上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看不出伤了几处;被炸弹引燃的房屋浓烟滚滚,到了天黑,黑烟还在冒着,升到空中成了黑黑的一团,与黑黑的夜空若即若离。
褚鸣九带的三营是攻城的先锋和主力,连续啃下了好几处硬骨头,歼敌一千多人,自身也伤亡五十多人,褚鸣九想起那些消逝的熟悉的面容,心里很难过。此时天空阴沉黑暗,他站在镇淮桥头,隐约可见远处守军沙包堆的工事,如大坝一样横亘在大街上,工事后面不远处有点点火光,那是第二道工事。黑暗中,他胡子拉碴的脸上露出一丝鄙视的笑容,似乎是说这两道工事休想阻挡住我们,他在南京多年,熟悉这座城市的每个高地,每条河流,每条街道,就像熟悉自己手掌上的纹路,天黑枪声稀疏后,他命令士兵们吃饭后就地睡觉,三更时分,他把大家叫醒,对三连长说:“我把这里的指挥权交给你,我带一连和二连包抄到敌人后面,等我枪响,咱们前后夹击。”
“遵命!”三连长声音洪亮地回答。
黑暗中,褚鸣九带着二百人,像一条龙的影子蜿蜒前进,大家都不说话,跟着前面的人走,从一条寂静的巷子走进另一条寂静的巷子,半个时辰后,他们悄无声息地绕到了敌人背后。褚鸣九打响了第一枪,顿时,守军的正面背面同时枪声大作,喊杀声起,震天动地,守军士兵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便被打死打伤不少,有的做了俘虏,有的慌不择路,跳河逃命。突破第二道防线也是同样战术,天亮时,褚鸣九这个营已经打到了两江总督府门前,总督府大门洞开,守军早已逃之夭夭,张勋在昨晚已逃离南京城,乘船渡江到浦口往北去了,两江总督张人骏和其他官员也都各自逃命去了。
一连长问褚鸣九:“营长,两江总督府没有守军,我们进去吗?”
褚鸣九说:“先往西,把阻击一营的敌人干掉再说。”他身先士卒,士兵们紧跟其后,奋勇向前,一举歼灭了阻击一营的二百多守军,大街上没有了障碍,一营营长陈立勋见道路畅通了,骑马直奔两江总督府,褚鸣九叫他,他也不应;褚鸣九步行前往两江总督府,路上还叫随行士兵一路收容了一营的七八个伤兵。
此时,红红的太阳已经升到梧桐树稍上,打了胜仗的褚鸣九心情愉快地走进两江总督府,两江总督府大堂正中上方,有乾隆所赐的“惠治两江”额匾,两侧放有总督职衔牌,公案旁竖有两把杏黄伞,公案后屏风为朝阳仙鹤和海潮图案,大堂两侧有曾国藩任两江总督时写的对联:虽贤哲难免过错,愿诸君谠忠言常攻吾短;凡堂属略同师弟,使友行善名立尽我心。穿过大堂,可见红柱长廊直通庭园深处,两侧是层递而进的建筑群,两边是花园,东园是以建筑山石为主的园林,有太湖石堆成的假山;西园有一水池,形如巨大的花瓶,水中有石舫。褚鸣九觉得清朝就如一个石舫,是一个进了博物馆的摆设了,几百万满人统治一亿汉人的历史结束了。街上很热闹,好多地方挂出了红灯笼,贴了标语:“推翻帝制,实现共和”,“中华神州,胡人妖人”;青龙旗换成了五色旗,爆竹声不时响起,男人们脑后的辫子剪掉了,还有人唱起了歌谣:“袁世凯瞎胡闹,满街和尚没有庙。”“改良的头,改良的花,改良的姑娘大脚丫。”
陈立勋先进入总督府,徐统制兑现承诺,提拔他为标统,褚鸣九还是营长;蒋惠听一连长说了情况,有些惋惜有些抱怨地说:“你枪林弹雨冲在前面,过总督府门而不入,你真是个南京大萝卜!”
褚鸣九明白蒋惠说南京大萝卜的意思,是说他人太正直,没有心计,他笑嘻嘻的说:“南京大萝卜好啊,爽口泻火,加点肉炖一下很好吃。”
“地方的都督不当,军队的官你不争,你就当一辈子营长吧。”
“能当一辈子营长不错了,多少人命都没了。”褚鸣九说这话时,眼圈有点红,他想起了那些牺牲的士兵,心里悲伤难过。
南京城没有安定多长时间,战斗的乌云又向石头城袭来,袁世凯派人暗杀了宋教仁,孙中山声讨袁世凯发起二次革命,袁世凯派冯国璋率军力占优势的北洋军攻打南京,陈立勋帅三个营在紫金山灵谷寺一带构筑工事,阻击来犯之敌。褚鸣九带的营战斗力最强,被安排在正面山道上,两边是山,山上林木茂密。战斗在拂晓打响,北洋军用数十门大炮对守军阵地狂轰乱炸,炮弹落在阵地上,石头和沙土被掀翻,炮弹落在树林里,树木被炸断,有的着火烧焦,冒出浓烟和焦木味;炮弹落在小溪中,激起四溅的水花;有士兵被炸伤炸死。炮击停止后,北洋军开始冲锋,褚鸣九高喊一声“打!”密集的枪声响起,冲在前面的士兵如风吹落叶,一个个倒下,阵地前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跟在后面的士兵害怕了,转身逃跑。短暂的沉寂后,炮弹又开始雨点般飞向守军阵地,炮轰以后,又一轮更大规模的冲锋开始了,漫山遍野都是北洋军的士兵,褚鸣九要士兵们节约子弹,在敌人进入有效射程再开枪,在打死三十几个敌人后,他带头举起大刀,冲向敌人群中,连续杀死了七个敌人,士兵们见营长奋不顾身,也紧随其后,抡起大刀拼命砍杀敌人,再次打退了敌人的进攻。
黄昏时分,太阳似血,染红了云彩和树冠,山谷变得沉寂,听得见蛙鸣和潺潺的流水声;阵地上的尸体,如麦田收割后未及运走的麦捆,一个挨着一个。伤兵躺在地上或靠在土墙上,脸上身上都是血,有的在痛苦申吟,褚鸣九数了数,全营三百六十余人,活着的不到三十人,其中一半还受了伤,其他两个营也是伤亡惨重。一营营长祁力胳膊受了伤吊着绑带,他跑来对褚鸣九说:“寡不敌众,守不住了,我们撤吧。”
褚鸣九瞪起满是血丝的眼睛吼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没有命令不能撤!“
“哪还有人下命令,陈标统早就不见了。”祁力说。
“陈标统不见了,还有陈统制,还有黄兴总司令。”
“听说陈统制和黄司令都离开南京了。”
“你听谁说的?别信谣言动摇军心!人在阵地在,没有命令不能走。”
“不走是死路一条。”
“谭嗣同为维新捐躯,我愿为共和牺牲!”
祁力知道褚鸣九不是贪生怕死之人,说到做到,劝也没有用;他说了句“随你吧”,回到自己的阵地,趁天黑,带着自己的护兵往仙林方向撤退了。
月亮升起来了,比较圆,比较亮,皎洁的月光给石头和树林抹上了一层银辉;褚鸣九知道身后的山顶比较高,可以看到半个南京城,看到滚滚长江,有许多文人墨客在山顶上眺望远方,有万古东南多壮观,百年豪杰几登临的诗句,他觉得为了共和事业葬身于此也不错。
北洋军的进攻再次开始了,这一次,北洋军倾巢出动,端着洋枪的士兵漫山遍野黑压压的一大片,呜哩哇啦叫喊着往前冲;一营阵地首先被突破,占领一营阵地后,一部分敌人绕到三营后面,前后夹击,褚鸣九带着剩下的几十名士兵与敌人展开肉搏战,阵地上有许多撕扯、撞击的声音,刀对刀,枪对枪,人对人,有石块树棍打击人体的声音、以及人与人的拳打脚踢声,还伴随着人们的呐喊声、咒骂声、申吟声;死去的和重伤的倒在地上,活着的士兵踩踏着尸体和伤兵的身体在拼杀,伤残者不时而发出惨叫声。三营活着的士兵已经没有几个了,褚鸣九的头部胸腹部和双腿多处受伤,腹部被捅了两刀,鲜血直流,他背靠一棵松树坐在地上,用手去捂住腹部的伤口,肠子流出来了,他忍住剧痛把它塞回去;这时,北洋士兵忽然都撤退了,阵地上一片寂静,有一个士兵哭了起来,他与褚鸣九隔着一块炸裂的大石头,褚鸣九说:“兄弟别哭,你看大石头炸裂了,都没哭。”
在他看来,自然万物中,石头最坚强,它坚硬,不声不响,笑对风雨和严寒酷暑,真正的士兵就该像坚硬的石头,那个士兵不哭了,潨潨的流水声从沟里的草下传出来。
褚鸣九抬起头,看看天上惨白的月亮,如一张剪圆的白纸,又如一张膏药贴在黑暗的天空上;他想到了妻子,想到了儿子,想到了自己写的十几本军事笔记。华佗死后,妻子把丈夫的医书都烧了,认为是它惹的祸;但愿蒋惠别烧他的军事笔记,那是自己多年的研究心得,儿子长大了可以看,什么时候国家都需要会打仗的人;他想到两个儿子,此时该睡着了,槐年樟年该做梦了,梦见爸妈带他们去玄武湖划船,湖水清澈,褚鸣九双桨拨清波,妻子脸带微笑坐在船头,两个儿子趴在船帮上,捧水叫喊,惊起几只野鸭扑愣愣的飞进芦苇丛中;肠子又随血流出来了,他左手把肠子往肚里推,右手握拳,又突然伸出大拇指和食指,似儿子举枪样,朝着惨白的月亮瞄准着,嘴里大喊一声“啪啪”,静静的夜晚,静静的山谷,这声音很是响亮,很是惊人,大石头旁的伤兵吓了一跳,转头问:“营长怎么了?”没有回音,“扑通”一声,褚鸣九歪倒在松树下,成了数百具尸体中的一个,他活在士兵中,死也在士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