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买地赶考 (第2/2页)
走过一个旧书摊,蒋贤问:“客栈老板卖考题呢,你们买了吗?”魏名城说:“我没买,我怕是假的。”
张亮说:“也不一定是假的,科考舞弊之事由来已久,特别是县试府试要看出身,要花银子,卖考题屡见不鲜;所谓爵高者必录,财丰者必录。”
何又高说:“一七一一年,江南乡试录取的大多是扬州盐商的子弟,有人气得将贡院二字改成卖完二字,还上告朝廷,朝廷派人调查,情况属实,最后主考官畏罪自杀,副主考官判了斩立决。”
张亮说:“人为财死,总有不要命的。”
六个人走过金山寺,只见寺依山而建,上面是高耸入云的慈寿塔,寺外是滚滚长江,江面上船来船往,何又高说:“金山寺故事甚多,我们一人说一个聊以消遣如何?“
蒋贤说:“你提议,你先来。”
“好,我先说,乾隆下江南时登上金山寺顶,问住持和尚:长江中船只来来往往,一共有多少条船啊?住持和尚回答:两条船,一条为名,一条为利;整条长江来往的,无非就是这两条船。乾隆颌首称是,说有道理。”
魏名城说:“这么说来几百考生也就是两个考生,一个为名,一个为利。”
连立峰说:“差不多。我说扬州八怪郑板桥到金山寺喝茶的事,郑板桥到金山寺,接待和尚见他貌不惊人,衣不鲜亮,以为是个普通百姓,随口说坐、茶;后见郑板桥气度不凡,稍稍客气了些,说请坐、泡茶;待知来客是郑板桥,马上满面笑容说,请上座,泡好茶”。
蒋贤说:“你这个故事我们都听过,和尚势利前倨后恭,你得再说一个。”
连立峰说:“名利两条船也听过,也没让何又高再说一个啊,不能欺负人啊。”
蒋贤说:“我们别拾人牙慧,说一点新鲜的。”
魏名城说:“你起个头。”
蒋贤说:“不吃嘴馋,吃后胃寒,此乃春笋。”
魏名城依样画葫芦说:“不脱嫌热,脱了嫌冷,此乃春天。”
连立峰说:“字面是太阳,意思是母恩,此乃春晖。”
张亮说:“不干想干,干了又累,此乃房事。”
连立峰说:“你说的不带春,错了,罚你晚上请客!”
几个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已走到南山脚下,路边石头上刻有两句古诗:“润州到处皆幽绝,最爱城南古竹林。”六人沿着山道往上走,愈往上走,树木越多越密,路也窄而潮,石头上满是点点青苔,山里很静,没有行人,只有鸟声和虫鸣声;一处崖壁上,有辛弃疾等人的诗词,几个人驻足观看。
魏名城说:“现在的朝廷比南宋强不了多少,日本侵占了台湾,法国入侵云南、广西,沙俄入侵西北,英国入侵西藏,中国就像唐僧肉,谁都想吃。”
张亮义愤填膺地说:“府试完了,我要去从军,像林则徐冯子材一样守边打洋鬼子!”
何又高拍拍胸脯说:“我也去,我们一起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蒋贤说:“继续前进,边走边说。”
几个人又走了半个时辰,一个个都大汗淋漓,气喘吁吁,都有点累,没人再说话,快到竹林寺,有一高地,他们停下往远处看,只见群山环抱,青峦错落,绿树葱茏,流水潺潺,鸟语花香,竹林寺周围是万杆修竹,千株巨松,古老银杏翠柏夹杂其间。竹林寺往上是招隐寺,相传是东晋末年高士戴颙隐居处,宋武帝刘裕屡次请他出山为官,他拒不出仕,他病逝后,其女舍宅为寺,人称招隐寺。
竹林寺被太平军毁烧过,现存仅有山门殿和后面大殿两侧厢房。何又高先跑到山门殿前喊道:“这儿有乾隆御书‘竹林禅寺’,快来看。” 魏名城等三人小跑过去看,连立峰和蒋贤要撒尿,走到寺后撒尿;寺后是山崖,又陡又深,岩石嶙峋,不见底的崖下是修林茂竹,二人向下撒尿,如两个小瀑布,直达下面树头。二人尿完从东厢房外往山门殿去,连立峰说:“我买了一科时务策问题,题目是‘论鸦片和土匪’,你说该怎么写?”
蒋贤刚要说话,听到殿里有叫喊声,便说:“回去再说,他们打闹起来了。”
二人走进殿门,吓了一跳,山门殿即天王殿,共五间,里面是佛座,佛座上是一尊盘腿而坐的天王,神态安详,半闭双眼,两边是数尊小佛,何又高等四人手被反绑在背后面,面朝北跪在佛座前,六个土匪围着他们,个个都头扎红巾,手拿明晃晃的大刀,看到连立峰和蒋贤进来,四个土匪上来,两个人抓一个,把胳膊往后一别,用麻绳捆住手腕,蒋贤看到凶神般的土匪,知道凶多吉少,得想法逃走,他在土匪捆绑他时,将两手手心向内,手腕往外用力撑着,不让麻绳绑紧。二人被绑后,土匪把他们拖到四个人的右侧,在身后用脚踢二人小腿,二人腿弯跪在了砖地上,连立峰腿被踢疼了,怒不可遏,站了起来,转身就去踢身后的土匪,那土匪恼了,举刀朝连立峰脑袋砍来,一下子消掉了天灵盖,脑浆和鲜血喷出,溅了蒋贤一身。
一个膀大腰圆、满脸胡子的土匪喝斥道:“老实点!谁不老实先杀谁!”
张亮吓得哭了起来,一个土匪用刀背敲他的头,骂道:“狗日的不许哭,再哭先宰了你。”张亮不敢哭了,只是抽泣,身子颤抖着。
蒋贤问:“为什么绑我们,说个道理。”
大个的土匪冷笑一声,说:“绑你们,还要杀你们呢。”
“我们跟你们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我们?”
“为什么?告诉你们,我们六个人今天在天王菩萨面前结拜,成立六兄弟会,原想杀鸡为盟,山上无鸡,我们商定若有人来,就杀人为盟,刚好你们来了,正好是六个人,太巧了,我们一人杀一个,日后谁若不义和背叛,便像他所杀之人一样的下场。”
满脸胡子的土匪说:“大哥,别和他啰嗦,从左往右开始吧,一人一个,黑狗,你先动手。”
叫黑狗的土匪应声往左边去,蒋贤想,若不逃走,今天就要死在这荒山破寺里了,他抬头往里看,佛座后面有亮光,看来后门是开着的,只要逃出后门,跳下山崖就有生的希望;他慢慢抬起右脚,并松开双手,将麻绳捏在手中,趁几个土匪都围过去,看黑狗杀何又高之际,起身甩掉麻绳,往后门跑去;蒋贤出了后门,径直穿过厢房前的草地,往山崖边狂奔,两个土匪提着刀追着出来,一个名为飞豹的土匪,两条腿长的长,跑的特别快,刚出大殿后门时,距离蒋贤有三丈多远,可追至山崖边时,只剩了不到一丈远,蒋贤听到了他的喘气声。和裤腿布摩擦的唰唰声,闻到了他身上的狐臭味,眼看刀就要砍到头上了,千钧一发之际,他纵身一跳,顿时耳边风声呼呼,砰的一声落在竹林头上,咔嚓一声,几根竹子折断,蒋贤落在厚厚的黄枯竹叶的地上,他心跳很快,大口喘着气,向上仰望,两个土匪站在崖边看着。两土匪商议了一下,便一个从东一个往西,沿山路下来追杀他。蒋贤赶紧爬起,从竹林往下跑去,他不敢走山路,怕撞上土匪,他沿着山坡走直线,没路便躺着往下滑,滑到山坡底下,衣服被树枝竹根划破了,手心手背也蹭破了,流出了血,刀割般的疼,他不敢停留,看了看太阳,辨别一下方向,往城里跑去。
跑了一段,有马车经过,他拦下马车,和留着灰白胡子的马车夫说明了情况,那人让他上了车,马车夫连甩几鞭,马车加速往城里奔去。“大伯,麻烦再快点。”蒋贤催促说。”
“再快车就要散架了。”
“麻烦把我送到府衙门口,我多给你银子。”
“你要救人,不用去府衙,我送你到保甲局,他们管土匪。”
时间不长,马车停到了保甲局门外,蒋贤跳下马车进去报案,李管带让他带路,领着十几个练勇上山抓土匪救人;他们赶到竹林寺,土匪已经逃之夭夭,寺内扔下五具尸体,有的身首分离,脑袋与肩膀隔了二尺多远,有的脖子砍断了,仅有一点皮连着,可见流血的血管和食道,地上是凝成了黑色的一滩一滩的血,蒋贤看到这些血肉模糊的尸体,不由悲痛落泪,一道说说笑笑上山的同伴,即将一道进入考场的考生,如今已经阴阳两隔,他们的家人,还等他们归去,等他们科考顺利的好消息。
府试第一场考的是八股文,蒋贤按照格式下笔,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后股、束股,考后感觉尚好;第二场考贴讲、律赋,做得也可以;第三场时务策问,题目果真是“论鸦片与土匪”,因为事前过了一下脑子,又有了生死经历,下笔如有神,洋洋数千字,一气呵成。同屋的考生王凯达因作文写的不好,情绪不佳,晚饭没吃就早早上床睡觉。第二天天刚亮,他就肚子饿了,起身出门买包子吃,自己吃完,还给蒋贤带回五个包子,往桌上一放,说:“起来吃包子,吃完早点回家,我们一起走。”
王凯达是蒋市石墩头人,离皇塘十里路,蒋贤被叫醒,揉揉眼看屋外天已亮了,便起身穿衣服,他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只野兔在跑,可总也追不上,后来野兔逃进树林不见了,你说这是什么梦啊?是凶是吉?。”
“这是好兆头,考中为蟾宫折桂,梦见野兔,说明将有收获,恭喜呀,苟富贵,勿相忘。”王凯达按自己的想法给蒋贤解梦。
“什么呀?兔子又没抓住。”
“这解梦便是随意,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人嘴两张皮,怎么解都可以;从前有个秀才赶考,住在一个店里,晚上做梦,他先是梦见墙上种白菜,接着是见一人下雨天戴斗笠打着伞,还梦见自己和心爱的姑娘背靠背躺在一起;白天他找算命先生去解梦,算命先生说你回家吧,你这次赶考是白费劲了,你想:往墙上种白菜,能有收成吗?戴斗笠还打个伞,不是多此一举吗?和姑娘背靠背不是没戏吗?秀才听了心灰意冷,回到店里打算结账收拾行李回家,店老板听了原由,笑着说,你别听他的,你做的可是好梦,你想墙上种白菜,不是高(种)中吗?戴斗笠打雨伞不是双保险吗?不会失手啊,和姑娘背靠背是说你翻身的时候到了,你该留下来,肯定能考中。秀才听他的话,没回家,后来真考上了。我觉得你也一样。”王凯达说着,自己也笑了。
蒋贤说:“科考一是靠才学,二是靠运气,丹阳南门有个人叫眭朝东,论才学举人都考不上,但他运气好,第一次乡试,邻座的考生学问好,但字写的不好就请他代抄,它一抄两份,最后二人都中了举。三年后赴殿试,住在客栈中,晚上内宫太监来找他,悄悄递给他一篇以《大学》后半章为题的作文,让他好好背熟,告诉他这是西宫娘娘见他同姓,想认她为娘家兄弟,有意帮他。原来这眭娘娘父母早亡,少年时曾落入烟花巷中,她出身低贱,被人看不起,幸亏得乾隆皇帝宠幸,才改变了命运,眭朝东见喜从天降,认真背诵,结果考取了第四名,官居翰林大学士。至今丹阳城乡还流传一句老话:若要中,去请南门城外眭朝东。”
王凯达叹口气说:“你说得也对,不过有运气还要朝中有人,乾隆年间,江西大廋县有个叫戴衢亨的人,受县令压制,到五十岁还没考中秀才,后来众人替他买了个秀才,参加乡试后,竟连中三元,回到家写了副对联,上联是三十年前,县考无名、府考无名、道考又无名,人眼不开天眼望;下联是八十日里乡试第一、京试第一、殿试又第一,蓝袍换得紫袍归。可惜我是无才、无运气,朝中又无人,不想了,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回去种田,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蒋贤说:“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归去来兮。”
二人收拾行李退了房步行回家,走了一会儿,两人又说到鸦片与土匪的话题,蒋贤说:“我时务文章写得还可以,是有感而发。”
“有什么感?”
蒋贤把买洋参受骗上当的事说了,王凯达说:“洋人是可恶,用洋枪洋炮打开中国大门,先是阿片,现在是什么洋货都卖,赚中国人的钱。”
“不光是卖货,还卖文化,卖光屁股女人画,卖洋书、办教堂,让中国人挨了打,被骗被坑了,还要忍气吞声说洋人好,我到有个想法,你要无意功名,到可以办厂,中国人办的厂多了,可以肥水不流外人田,抵制洋商洋货,省得被洋人坑蒙拐骗。”
王凯达说:“你的想法是好的,有国货,洋货就不能漫天要价,长江上有了中国公司的轮船,英国太古轮船公司的票价就降下来了,可惜我有心没力,没那么多钱办厂。”
蒋贤说:“我再考一次,考不上就不考了,不想当范进,我们一起办厂,和洋人斗,怎么样?”
“好啊。” 王凯达搂住蒋贤肩膀说。
蒋贤到家,奶奶已经去世,死在蒋贤六人去竹林寺那天上午,蒋贤心想,莫非奶奶替自己死了,才让自己捡得一条性命?想到奶奶对自己的万般疼爱,他很伤心。一个人来到黄土刚干的坟上,大哭了一场。
一个半月后,蒋贤和王凯达达一起去镇江看府试发榜,王凯达名落孙山,蒋贤榜上有名,府试第三名,前十名都补授廪生,到督学处办个手续,便可领取每月六斗米的膳食费,也可以安排账房或师爷之类的公职。蒋贤没有去登记,和王凯达一道回家,王凯达不解,说:“你考上廪生了,何必放弃呢?今后当贡生还能参加乡试。”
蒋贤停下脚步,指着青峦连绵的南山说:“那里是南山,我来时就想,他们五人都死了,为什么我活着呢?”
“你机灵,跑得快。”
“也不全是,出事那天我奶奶死了,我想是奶奶是祖宗积德行善救了我。”
“这倒有道理,古人说有十世之德者,是有十世子孙保之;有三世二世之德者,定有三世二世子孙保之,其斩焉无后者,德至薄矣。”
“我也是这么想的,积德行善,不仅惠自身,还佑子孙,我能考第三实是侥幸。另外,我们家情况可能比有的考生家要好些,我占一个廪生名额,就挤掉一个人,占之不德,故弃之。”
王凯达说:“你真是高风亮节,大智大德,我若是女人就嫁你了。”
“你别夸我,也不是了不得的事,到现在连范进还不如呢,不过,你要是女人,想嫁我也晚了,除非你愿意当妾,不愿意吧?”
两人哈哈大笑,王凯达说:“我们都成家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等我们有了孩子结为亲家如何?”
“好啊,一言为定!”蒋贤答应,二人击掌后又哈哈大笑。
前面有一座桥是江河交汇之处,几条鲤鱼游到了大河出口,面对滚滚东流的长江,不知是害怕,还是不舍得自己生长的地方,又返回往河的上游游去,身后是一条长长的波纹,一会儿波纹不见,鱼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