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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众人离别 (第2/2页)

岸上的士兵看到春东坐直了身子,并将章总兵扶直了身子,二人浑身是箭如长满翅膀的神鸟即将腾空而起,飞向空中,一缕阳光从云缝中射下照在春东背上,看起来像一尊雕塑:像勇士出征、像父子情深,在雕塑的四周是死去将士的尸体,还有战马,如收割后麦田里的麦捆横七竖八塞满了永清河,水流为之堵塞,河水变成红色,残阳似血,上下辉映,不知是血染红了地,还是太阳映红了地。

此战清军死亡一万余人,幸存者极少,知县方浚泰也死于乱军之中,临死时他说:“一个几万军民的县城坚守了八年,这是空前绝后的奇迹;有这八年,苏南民众少遭八年罪;有这八年,发匪大伤元气,避免了又一次南北朝历史的出现,章总兵死无遗憾,我死无遗憾。”

太平军获胜后将县衙、文庙、孔庙和两座寺庙烧毁,县衙房子数百间烧的时间长,傍晚着火浓烟滚滚,遮蔽了半个天空;晚上烈火熊熊,火光照亮半个丹阳城,木头家具爆裂声如放爆竹一般,第二天还有烟火。

李秀成钦佩章囯良忠勇,在永清河中寻得其尸礼葬于北山,次日留格王陈时永部守丹阳,其余大军向东出发攻打常州、无锡、苏州、上海,被丹阳城阻滞了八年之久的东征终于开始。

同年十月,北京的一把火烧得更大,英法联军放火烧了圆明园,咸丰带着妻妾儿子逃到热河;躲在北京的奕?按照咸丰皇帝指示,不折不扣地接受英法联军的全部要求,同英国、法国、俄国签订了《北京条约》,割让九龙等大片土地,赔款一千万两白银,增开南京、镇江、汉口等十一处通商口岸,外国传教士可以在内地自由传教,外国商船和军舰可以在长江口岸自由航行,帝国主义对中国趁火打劫,中国老百姓陷入了更深重的苦难之中。

丹阳被太平军攻下的这天下午,蒋康搬一张藤椅到门口,斜躺着看《颜氏家训》,春北右手握一柄三齿鱼叉,左手提扁身鱼篓去尧塘叉乌鱼,蒋康叫住他说:“有时间看看书,别整天叉鱼捉蟹。”

春北说:“《颜氏家训》我看过。”

“你说说,颜氏兴盛不衰数百年,为什么?”

“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

“那你还去叉鱼,不做第一件好事。”

“过三个月春南要办喜酒了,我提前备点菜。”

“今天南边大路上逃难的人怎么多了?不是长毛打过来了吧?”蒋康忧心忡忡地说,他发现前一段时间虽有逃难的,都是三三两两,一天也就几十人;今日却不同,中午以后一个时辰至少过了上千人,有的慌不择路从麦田里抄近路,远看就像大群鸭子过河一般。

“我去问问逃难的人。”春北把鱼叉鱼篓送回屋内,从小沟塘往南去大路上找人问情况,没多会儿,慌慌张张跑回来了,说:“不好了,丹阳被长毛打下了,长毛马上要过来了。”

何飞虎也听到消息了,隔着小沟塘大喊:“蒋康!长毛要来了,快让孩子逃吧,别让长毛杀了,或者被长毛抓去当兵。”

蒋康心头像被刀戳了一下,他手捂住胸口坐了起来,想着丹阳失守,春东一家不知道怎么样了?再往南边大路看,路上田野里都是逃难的人们,大哭小叫充满了惊恐,像被猛兽追逐的羊群,有从村庄穿过的,边走边喊:“快逃啊,长毛要来啦!”“长毛杀人放火,抓女人睡觉!”

蒋康想:八年了,老说长毛要来都没来,这次是真的要来了,春东、春西不知死活,春南、春北再不能去当兵了,得赶快逃走,他进屋对在屋里看书的春南说:“春南,快准备一下,和春北逃难去吧。”

“往哪逃呢?”九贞着急地问。

“往没有长毛的地方逃,跟着大伙逃,你快去做吃的,清汤团子快,我来烧水,吃了就动身。”

“天都快黑了,明天再说吧。”

“长毛骑马跑得快,要是杀过来想逃就逃不了了,马上做饭,吃了就走!”蒋康态度坚决地说。

九贞动作麻利,丈夫把水烧开,她团子也做好下锅了,等到又白又圆的团子一浮起来,她盛了两大碗,放饭桌上凉着,去里屋帮两个儿子收拾行李,她把两件大衣往包里装,春南说:“大衣不拿了,东西太多了,说不定冬天就回来了。”

“回不来呢?”九贞愁眉不展地说。

“那就带一件。”春南说。

蒋康说:“一件就一件吧,多带点钱,不行就在外面买大衣,我去拿银子,你去拿点药,以防万一。”

蒋康拿了两个二十两的银元宝,两个五两的银锭,还有些铜板、铜钱,让春南分开装在箱子和包袱里,春南说:“太多了,有铜板铜钱就行了。”

“开玩笑,穷家富路,都带上。”蒋康说。

九贞拿了防蚊虫叮咬、防中暑、中毒的药,还有治伤风和拉肚子的药,防蛰伤的药没找到,便叮嘱说:“如果被蜈蚣、黄蜂咬了,就用醋或者马齿笕捣烂涂抹,也有用的。”

村上好多人来蒋康家,问长毛来了怎么办?问蒋康有什么打算?蒋康说:“青壮年先出去躲一躲,防止长毛大开杀戒和抓壮丁,看看情况再说,老人小孩妇女经不起折腾,就在家听天由命,粮食财物藏起来。”

黄昏时分,何家庄逃难的青壮年陆续出发了,家人们哭哭啼啼送到村口,看着他们的背影汇入逃难大军的洪流里,直至消失在暮色苍茫中。

蒋康送走两个儿子,抬头看天,天空阴沉沉的,风不大,乌云缓缓移动,从西北往东南,似乎也在逃难似的。他和九贞走到小沟塘边,听到村西头有一个男人在嚎啕大哭,蒋康站住,侧耳一听,说:“是李小柱哭,我去看看。”

九贞说:“我也去。”

李小柱家两间草棚子,李小柱在里屋大哭,外屋黑着,里屋小桌上亮着一盏豆油灯,灯光昏暗,蒋康先进去,发现床上躺着李老根,身上满是血,人已断气,李小柱跪在床边哭。

蒋康中午还在小沟塘边与李老根说过话,没想到现在死了,惊问何故,李小柱抽泣着说起了父亲用刀自杀的原因:李家这几年很不幸,命运多舛,先是大儿子大柱当兵,战死在镇江;前年,二儿子做瓦匠,新砌的墙因地基不牢倒塌,将靠墙干活的二柱压死;母亲得知后,悲伤过度,精神恍惚,走过木桥时,失足入水淹死,李老根听说长毛要打过来,要小柱和村上青年一起逃难,小柱担心父亲有气喘病,一个人没法生活,不肯逃难,李老根为保住李家的根,趁小柱出门,看逃难人离村之机,用菜刀切断了脖子。

蒋康说:“别哭了,死了不能复生,你听你爹的,收拾一下赶快走吧,晚了怕走不了。”

“我爹怎么办?”李小柱更咽着说。

“丧事我来办,你放心。”蒋康说。

李小柱不再说什么,赶紧收拾行李,谢了蒋康和九贞,跟着从里庄逃难过来的一帮人,上了前往常州的大路。

春南、春北和何大金、何二金、陈长友五人走在一起,上了通往常州的马路,何大金和春南就往哪儿逃争论起来,春南问了几个逃难的人,觉得江北没有太平军该往江北逃,何大金不赞成,他凡事喜欢抬杠,什么事都有自己的意见,别人说的都要反对,他说:“自古宁往南一丈不往北一尺,年年都是江北人到江南来要饭,哪有江南人去江北的?江北太穷太苦了。”

春南说:“眼下要紧的是安全。”

“江北就安全么?万一长毛打到江北去呢?”

“长毛要打江北早就打了,还用一直打丹阳么?”

春北说:“要不我们去宜兴老家。”

春南说:“宜兴离常州不足百里,长毛半天就到了,宜兴不能去,就是能去也不去老家,亲戚家住十天半月还行,长了不行;老话说久住令人贱,频来亲也疏;无钱莫入众,遭难莫寻亲;下一步往哪儿去,到常州再说吧。”

逃难的人群中多数是青壮年,也有带着老人、妻子、孩子一家逃难的。有一家孩子多怕走散,大家抓着一根麻绳往前走,父亲背着一床旧棉被、抓住绳头走在前面,后边是两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中间是三个女孩,最小的也就五岁左右,妻子挺着大肚子抓着绳尾走在最后;一家人全都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这一家走得慢,春南他们很快超了过去,这家走前头的中年男人看别人超过去有些生气,嘟噜了一句:“抢什么?抢死去哪!”

他们走到卜弋桥,看到一个老太婆和一个小男孩围着躺在地上的女人在哭泣,陈长友说:“走得两腿酸了,歇会儿吧,去看看那两个人为什么哭。”

老太婆有七十岁上下年纪,满脸的皱纹和泪水,她说,老家是安徽广德,太平军来后她跟着女儿女婿一家逃难,逃到金坛女婿发高烧说胡话死了,找了一户有钱人家磕了几十个头,求人把女婿抬到乱坟岗上挖坑埋了,走到皇塘女儿也病了,也发高烧也说胡话,走到这儿走不动了,坐了没多会儿眼一闭也死了,扔下我和五岁的孩子,我们怎么办呢?说完嚎啕大哭起来,小男孩也叫着娘大哭不止。

春南看这一老一小真是可怜,心里酸酸的,伸手去包里摸银子,陈长友抓住他的手低声说:“可怜人太多了,你帮不过来,我们还不知在外要多长时间,要花多少钱呢。”

春南说:“我们年轻好办点,给点吧,众人帮一人多少管点用。”他摸出一锭二两的银子搁到老太婆手中,老太婆忙趴下磕头,说:“谢谢好人!谢谢好人!”

春南他们年轻走得快,到常州西门时也才下半夜,城门紧闭,逃难的人们都坐着或躺在城门前的空地上,等待天亮开城门进城,不时有附近客栈的伙计来拉生意。

春南问:“一间屋多少银子?”他想要一间屋五人挤一挤,在屋里要暖和些。

“五钱。”

“天都快亮了,抢钱哪!”

“一人一钱不多,屋里比外面舒服。”

“一钱我们就去,城里一间才一百五十文,也就半钱。”

“一钱?做梦去吧,留着银子给长毛抢吧。”

春东指着不远处一座桥说:“我们到桥洞里待会儿,那儿没风。”

五人来到桥洞里,地上还铺了些草,大概是乞丐的家,陈长友高兴地说:“不错,比客栈差不了多少,我都犯困了,就在这儿眯一觉吧。”

春南说:“你们睡觉,我不困,看着东西。”

河的两岸停了一些渔船和货船,有两只船舱里点着灯,照着河里的波纹和岸上的垂柳、枫杨,远处有敲更叫喊的声音,春南忽然想起《枫桥夜泊》的诗句,又想起父亲母亲和春桃,他们这时该睡了吧?还有未婚妻丁小娥,这只小蛾子也垂下翅膀做梦了吧,不知梦到我没有?

家里原准备三月份结婚办酒席的,可是小娥的父亲听算命先生说闰三月结婚不吉利,有“人散”之意,还是六月初六结婚好,六六大顺。前天小娥父亲过五十大寿,春南去送寿礼,屋里人多,小娥叫他到船上说话。小娥家住湟庄,当地河网密布,每家有一条船,上街进城都摇船,她家小船停在墙外河边大柳树下。大柳树枝繁叶茂,船在树下岸上人都看不见,小船不大,一大两小三个舱,没装蓬,二人坐在中舱面对面说话。春南觉得小娥很漂亮,大辫子又黑又长,大眼睛又黑又亮,脸蛋白里透红,胸也丰满,他手有些痒痒,想靠近想伸手摸一下又不敢、又不好意思,便站起身脚踏船帮左右晃荡船,船猛烈摇摆,吓得小娥起身抱住了春南的腰,脸贴在他胸前,春南停止晃船,看着紧抱住他腰的小娥大笑,还有些惊恐的小娥捶他一拳,说:“坏东西!”

那天,在回家路上,春南很开心,边走边唱:

阳光温暖了山冈,

我爱上一位村里的姑娘;

姑娘啊姑娘,

我爱你身上的花香;

河水缓缓流淌,

我爱上一位大眼睛姑娘,

姑娘啊姑娘,

我爱你温柔的目光。

春风吹过村庄,

我心里惆怅迷惘,

姑娘啊姑娘,

何时来到我的身旁。

此时想起,春南很是惆怅,心想,这次逃难,也不知逃到哪里,也不知何时能回家,也不知能否再见到小娥姑娘,他有些悲伤,泪水从眼中流了出来。

这天晚上,何家庄人家也彻夜难眠,家有孩子逃难的,牵挂着孩子,没人逃难的,害怕长毛打来,官府说长毛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如果是真的,那怎么办呢?老百姓还有活路吗?叫了八年狼来了狼来了,这次终于来了,是祸躲不过啊。

蒋康还多想一件事,那就是李老根的丧事,太平军可能明天上午就到皇塘了,丧事不能按老风俗来了,只能从简入土为安了;他在心里说,老根兄,世道不好、生灵涂炭,对不住了,请你谅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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