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蒋兴离村 (第1/2页)
1793年4月,蒋坡村杨花飞白絮,楸树粉花盛开,到处是雪一样的絮、山一样的花。
此时,中国处于康乾盛世末期,经济总量占世界第一位,人口占世界三分之一,丝织品、茶叶、瓷器畅销世界各地,巨量白银流入国内。与此同时,世界发生了变化,西方第一次工业革命,蒸汽机投入使用,推动了机器的普及和发展。西方工业革命的浪潮和殖民贸易,在随后的几十年里,将不断地敲打着清帝国的围墙。可此时,多数国人对外面的世界茫然无知,只知道东洋鬼子个儿矮小,贪利凶恶,西洋鬼子个儿高大,蓝眼睛高鼻子。
蒋坡人多想着自家事,想衣食住行,想生儿育女,想孩子读书做官。在生孩子这件事上,多数人家有了女孩想生男孩,给女孩取名“招娣”、“来弟”,可接下来生的还是女孩,男孩千呼万唤就是不来。有的人家有了男孩想生女孩,防火防盗防生男,可防不胜防,稍不留意又一男孩出生了。蒋先昆家便是如此,不想再生男孩,1803年又生了一个小男孩,取名蒋兴。
蒋兴出生前,家里已有二男一女。对于生女孩,蒋先昆夫妇不发愁,女儿不愁嫁不出去,无非是陪嫁多少,有钱多给,无钱少陪。对于男孩,要找个好人家就难了。为了防止再生孩子,夫妻俩采取了严格的分居措施。有一日,蒋先昆应邀去街上中药店老板家做客。饭桌旁的长条几上摆着六坛子中药材泡的补酒,有虎骨、人参、鹿茸、蛇、牛鞭、肉苁蓉等等。老板问蒋先昆喝什么酒,蒋先昆说“随便”,于是老板舀来了壮阳补酒,他觉得酒好,连喝六杯酒。晚上上床,身体中部崛起,坚挺不倒,辗转反侧难入眠,忍无可忍便提着中式大裆裤来到西屋,欲行房事。妻子不允,怕小不忍乱大谋,可经不住丈夫甜言蜜语和承诺“要流就拿出来”。“你听,猫都闹春了。”妻子侧耳一听,外面确有猫叫,如婴儿啼哭,声嘶力竭,莫非春天真的来了?她感到身体燥热,眼前出现春耕的繁忙景象。春雨淅沥,土地湿润,冬休后的大牯牛精力充沛,低头弓腰,犁地前行,浪翻波涌,破土万顷,十几个来回深耕之后,满头大汗,感觉愉悦和兴奋。耕地就要播种,种子生长后果严重,妻子怀孕了。自从知道这肚子里来了不速之客,两口子便想了很多办法堕胎,先是吃了个把月乱七八糟的打胎药,无济于事,又在家里蹦跳、翻跟头,用小腿粗的门杠子在肚皮上碾压,可压迫越重反抗越烈,小家伙在肚子里拳打脚踢,就是不下来。让他出来时,又胎位不正难产,她用尽力气还是不行,接生婆只好用刀开大口子,无麻醉侧切,疼得她死去活来。剧痛之时,她恨丈夫,只顾一时之欢,让她痛苦;她恨腹中生命,毫不懂事,千呼万唤不出来,让母遭罪。折腾了两个时辰,孩子出来了,她头发散乱,汗水湿透衣衫,下身满是血污。她看到新生儿子,听到儿子响亮的哭声时,她没有笑,只有泪和悔恨。
历尽艰难出生的蒋兴,在各方面都比大两岁的二哥蒋昌优秀。首先是体质好,从生下来到念完私塾几乎没生过什么病,而二哥蒋昌身体瘦弱多病,每年少说要看十几次郎中,吃几十副中药。到蒋兴十三岁时,个儿已比二哥高出了半头,而且眉清目秀,有健美男子形象。蒋兴身体好力气大,十五岁时,村上一百二十斤的石锁,一只手便举过头顶,脸不红气不喘。他的性格脾气也好,见人打招呼懂礼貌,不打人骂人。蒋昌有些结巴,不大爱说话,说话就大吼大叫,怕轻声细语别人听不清,不高兴就骂人。蒋兴人聪明、学习好,私塾里的四书五经等课程,蒋昌大一岁,念了八年才念完,蒋兴六年便念完了。他记性好,悟性也好,好多文章一遍成诵,先生讲的东西他举一反三,令教书先生赞叹。他对蒋先昆说:“蒋兴真是个读书的种子,是可造之材,他在私塾念书可惜了,应该去苏州的书院,念个三年五载,肯定金榜题名。”父亲听了很是高兴,很是喜欢蒋兴。
不知是怀孕时遭了罪,还是母亲怜悯弱者,母亲喜欢蒋昌,不喜欢蒋兴。蒋昌吃奶吃到五岁,蒋兴吃了五个月就不给奶吃了,让蒋兴喝米汤,把奶让给二哥吃;家里有好吃的给蒋昌吃,不给蒋兴吃,母亲说体弱多病的人要吃得好些;家里来了客人桌上坐不小,母亲都是不让蒋兴上桌,等大家吃完了,才让他上桌吃剩饭剩菜;洗澡蒋昌用温水,怕他凉水洗了伤风,蒋兴一年四季是河水,说他身体好不会伤风;家务让蒋兴做,不让蒋昌插手,说身体好的人应该多干活。蒋昌爱睡懒觉,常睡到日出三竿,她都不说,早饭还给加热;蒋兴有一天起晚了,她打他屁股,不让吃早饭。蒋昌犯错,她一笑了之,蒋兴犯错,她大打出手,或是一耳光,或是抄起棍棒劈头盖脸地打。
父亲有看法,又怕老婆,便婉转地说:“我听人说,长大有出息的孩子,从小勤劳、常做家务,早睡早起、不睡懒觉,勇敢、胆子大。”
处处向着蒋昌的母亲说:“你的意思是蒋昌没出息,蒋兴有出息。”
“我的意思是蒋昌有些地方要改改。” 蒋先昆低声说。
“不用改,蒋兴有出息就行了。”妻子翻了翻白眼说。
“祠塾陈先生说,蒋兴是可造之材,建议送去苏州书院念书。”
在西屋的蒋昌听到了父母的谈话,从里面出来,倚在门框上说:“我也要去苏州念书。”
母亲板着脸说:“考官太难,念了也没用,苏州谁也别去!”
这一天,秋收秋种已经结束,扬晒完毕,颗粒归仓了。按照往年的习惯,蒋先昆拿出渔网,修补一下准备到太湖里捕鱼。蒋先昆低头查看渔网上的洞,看到蒋昌提着鸟笼出门了,心想蒋昌过几年要出家了,老游手好闲不行。他对在竹竿前晾晒衣服的妻子说:“蒋昌过两年要出去了,得干点什么,也挣些银子带走。”
“干什么呀?”
“孩子舅舅不要一个帮工吗,他也给钱,让蒋昌去吧。”
“他肯去吗?弄船苦。”
“我和他说一下。”
舅舅做贩运生意,家中有条运货的大木船。以前是南来北往什么都运,这两年被丁山瓷窑的柯老板包下来运木柴,每月一趟往返于茅山丁山之间。俗话说:天下三样苦,打铁弄船磨豆腐。弄船顺风顺水还好,扬起帆把稳舵就行,若是逆风逆水,就得用竹篙撑,拽着绳子拉纤。寒冬时节滴水成冰,刺骨的凉水从篙上流到手上,皮肤刀割一般疼痛。赤日炎炎的夏天,光着脚和上身在晒得发烫的河堤上拉纤,肩膀被麻绳磨得红肿,晒得黑亮的后背上渗出一层白白的盐霜。舅舅原先雇了两个船工,其中一个嫌苦不干了,便想再雇一个。
父亲等蒋昌提着鸟笼回来,便说让他去舅舅家帮忙弄船事。
“我不去!弄船太苦了。”蒋昌态度坚决声音很大地说。
“舅舅要一个人,你不去谁去?”
“蒋兴力气大,他去。”蒋昌不假思索地说。
妻子知道蒋昌怕吃苦,他说让蒋兴去,她也赞成:“就让蒋兴去。”
蒋先昆没有吭声,心里很难受,手心手背都是肉,他看看十五岁的蒋兴,虽然个头长得和自己差不多高了,但身子骨还嫩,弄船太苦了,他有些舍不得。
蒋兴在屋里听到了,走到门口说:“我去舅舅家弄船。”
母亲说:“你要去就去,准备一下,明天就去。”
“好,我这就去准备。”蒋兴高高兴兴去自己的房间了。
蒋兴不怕苦,觉得弄船好玩,他乐此不疲;另外,舅舅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跟着舅舅听他说说能长见识,他很快做好了准备工作。第二天一早就起身,吃了早饭,带了行李,便去了舅舅家,帮舅舅弄船运木柴,舅舅按船工一样给工钱,一年十五两银子。
蒋先昆原想让蒋昌去,他大一点,在家什么也不干,没想到蒋昌怕吃苦,不肯去。蒋兴走后,蒋先昆对妻子说:“蒋昌什么也不干,到时候就空手走?”
“我想好了,不有一堆砖瓦么,卖了给蒋昌钱。”
早在老大成家前,家里就买了一千青砖两千灰瓦,堆成一个方垛一个圆堆,准备盖新房。那时媒婆带女方父母来看人家,一般都是先看房后看郎。看房时,女方对三间旧瓦房皱起了眉头。蒋先昆便带着他们去看屋后的砖瓦,信心满满地说:“两年内再盖三间庭屋。”可等到孙子五岁时,还是那三间老瓦房。冬天夜长,夫妻在床上闲聊起盖房之事,妻子笑话说:“两堆砖瓦骗了一个媳妇了。”
蒋先昆问“还盖不盖。”
妻子笑道:“等孙子结婚再盖。”
此时想起,蒋先昆说:“你以前不是说砖瓦给孙子结婚盖房用么?”
“一代管一代,先给蒋昌。”
妻子如此说,蒋先昆也无语。
过了一段时间,蒋先昆夫妇便考虑蒋昌蒋兴的去处。两人的想法是离家不要太远,要知根知底最好是亲戚,家境条件要好一些。蒋兴无锡的二姨家符合这个条件,她家在城里有商铺,在乡下还有六十亩水田。三个女儿中,准备留二女儿在家招女婿,二女儿比蒋昌小一岁,比蒋兴大一岁。二姨从小就喜欢蒋兴,说“女大一”是吉祥发财的婚配组合,蒋先昆同意,可妻子不同意。
还有一家是族弟蒋先云家,他家在丹阳皇塘何家庄,有三间房,十亩地,也算是小康之家。家有两个女儿,瘟疫流行时二女双亡。妻子悲伤过度刺激太大得了精神病,原先准备入赘一个儿子给他家的大连襟改变了注意。蒋先云无奈,到祠堂聚餐时向蒋先昆提出过继一个儿子给他,免得百年后关门绝户,族长也在一旁帮蒋先云说话。蒋先昆和妻子商量后,答应过继一个儿子给蒋先云,蒋先昆想过继蒋昌,妻子要过继蒋兴。此事蒋昌知道了,他对父母说,他不去何家庄,要逼他去,他就去死。蒋兴知道后,不愿父母为难,主动提出二人换一下。他说:“苏常熟,天下足,皇塘在常州西门外,也是好地方,二哥不去,我去吧。”
父亲说:“这也不是买东西,还得你二姨家要蒋昌呢。”
母亲说:“看看兄弟俩,谁与兰香的生辰八字相合。”
父亲说:“也好。”
母亲去无锡二妹家要了兰香的生辰八字,说要请算命先生算算。过些时日便给二妹回话,说蒋兴和兰香八字不合,难以白头到老,又说蒋昌和兰香八字倒是相合,婚后有财运还多子多福。二妹不知是姐姐做了手脚,虽喜爱蒋兴但也不敢与命运抗争,便同意蒋昌上门。蒋昌离家结婚之日,蒋兴和舅舅都没去。他们的船还航行在大运河上,蒋兴穿白色对襟褂子,腰间系黑布带,下身穿黑布裤子,赤着脚弯着腰拉纤,汗流浃背的他光着膀子拉纤,粗粗的纤绳勒在长着硬茧的肩膀上,一步一叩首地向太湖行进。
六月中旬,离蒋兴十八岁生日还有一个月,这是蒋兴最后一次随舅舅运输木柴。回家后,他将背起行囊,到一百多里外的何家庄蒋先云家当义子,为二老养老送终,顶门立户;他将在一个新的地方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并了此一生。
中午,装满一船杂木的大木船从漕河进入长荡湖,百里湖面一望无际,湖水清澈碧绿,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湖岸上垂柳依依,岸边水中芦苇青翠丰茂,有鸥鹭在空中飞翔,水面上有三五成群的野鸭在游弋觅食,平静如镜的湖面被划出一道道波纹,野鸭“咕咕”的叫声此伏彼起。湖中船只不多,多数往宜兴的船只走大运河,虽绕远一点但没有湖匪侵扰。蒋兴他们也很少从这边走,这次是蒋兴想看看长荡湖的风光,说以后不弄船就不容易来长荡湖了。远处的大涪山像一大青螺卧于碧波之上,青螺周围全是各种树及芦苇,还有些叫不上名字的花。一群鸟从大涪山上飞出,在湖面上盘旋着,和蓝天一起倒映水中,湖面上开始起风,碧波缓缓荡漾。船升起半帆,不用摇橹撑篙,不快不慢地向湖心驰去。船工阿根在船尾掌舵,舅舅和蒋兴坐在船头聊天,竹篙斜搁在身边,竹篙下端的铁尖形如古代战戈,被泥沙磨得锃亮,在阳光下闪着银光。
“要不是时间紧,真该空船时去一趟皇塘,到何家庄你义父家看一看的。”舅舅有点遗憾地说。
“过个把月就去了,还看什么?”
“去何家庄也好,毕竟是本家同族,一笔写不出两个蒋,只是比你二姨家差远了,离家又远,让蒋昌享福了。”
“他好我也高兴,自己出力花自己挣的钱更开心。”
“你们蒋家祠堂乱七八糟的规矩多,小的不留,老的不养,六十岁过了就得死了才好。”
“祠堂也有难处,就那么多田产收入。”
“人老了还是要靠自己,能动能干活,像老鹰一样。”
“老鹰挺好,吃老鼠吃蛇,不过抓人家小鸡不好。”蒋兴笑道。
“老鹰在鸟中寿命最长,能活七十多岁,但到四十岁时,身体就有问题,它的嘴弯到了胸前,翅厚难飞,趾秃难捕猎,需要脱胎换骨;它就飞到悬崖峭壁,先在石头上磕掉嘴,再拔翅毛拔指甲,半年后长出新的嘴、翅、趾,就能飞能捕食,能再活三十多年。人要像老鹰多好,嘴长新牙,白发变黑,返老还童。你别说,人有点像老鹰,过了四十身体就走下坡路了,晚上睡不着,白天老犯困。”
“舅舅,你到舱里睡会儿吧,有事我叫你。”
“好吧。中午睡习惯了,不眯会儿下午没精神。”舅舅起身进了舱门口,又回头说:“过大涪山时离远点,多加小心。”
“知道了,我和阿根说。”
太阳照在黄褐色的船板上,船板晒得暖暖的。蒋兴背靠在船舱板上,觉得很舒服,他看着清清的湖水,想起了老子名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此乃谦下之德也。”父亲曾写了“上善若水”四个字,贴在他和蒋昌的卧室墙上,大概也是要他们学会谦让吧。他觉得水的善德实际上是很多的,水既柔也刚,水滴石穿就是刚;水还有博大的胸怀,接纳百川,不拒细流;水还有远大的志向,一江春水向东流,奔向大海大洋,与水要去的地方相比,一百多里路怎么能算远呢?
他遐想着,忽然发现船离大涪山近了,忙站起身来说:“阿根,船头歪了。”
“我要拉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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