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贱年 (第2/2页)
秫秸,家家户户的房子都用,覆盖在檩子上面厚达一尺,上面覆土夯实,表层抹大泥防水,这种房子俗称秫秸垛。
高万田挨家挨户借秫秸,弯腰鞠躬地说:“我先用着,今年新的下来我还你。”“不用还,我家也不多,你都抱走吧。”社员帮衬的、小队施予的、还是不够五间房房笆的用料。集市上有卖的,高家还缺钱。
北山坡顶长有一种草,深秋,整株草变成暗红色,叶子窄长稀疏,坚硬的茎秆有高粱粒粗,种子像麦子,也有麦芒一样的尖,丰水年长势旺,有一米高。冬天,白雪覆地,只有羊啃食它的叶子,名字叫羊草。羊草水分少,一天的好太阳就能晒得响干响干的,底层是秫秸的房笆,房笆之上就用羊草,用它代替秫秸。高家人上山割草,生产队里的农活不能耽误,就是队长准几天假,全家人也不会要,请假耽误工分。高万田说:“工分儿工分儿,老百姓的命根儿。”割羊草,高家人起早贪黑的。
高万田新房加紧施工,冬天来临之前一定要完工。为感谢大家的帮助宴请村中老少,由东队妇女队长张红琴传达:“明天老高家新房上大梁,东家准备午饭,欢迎全大队有脑袋的能爬动的都来吃啊。”
中午提前放学,不回家,学生们一起跑到新房场。新房上大梁最壮观,梁头沾着红纸黑字“吉”,粱柁的腰部用红布系成大花朵,梁头用粗缆绳绑定,绳头攥在骑跨在墙头的人手中,梁的两侧站满人,全是一顶一的棒劳力。宝庆忠喊道:“一,二,三——,起!”随着口令,人们发力梁柁起到腰间,“走!”抬着梁柁就像一条多脚的大蜈蚣来到柱子下,“嗨——起!”随着声音梁柁过头,有人用四组夹棍夹住梁柁,所有人集中在八根夹棍下,缆绳被上面的人拉紧,“嗨——起!”随着口令梁柁被稳稳地举过墙头,一点一点接近柱子的公榫,在姜木匠的口令中下降落实,一根梁坨被凌空架起。
四根大梁柁、两根压山梁、前檩中檩上好,鞭炮齐鸣,喊好声恭喜声满院子。檩子排满、椽子钉好,房子终于有了点模样。随后秫秸的房笆用线麻的经绳勒好,房笆上交叉覆盖一层秫秸后厚厚地铺上羊草,羊草上面抹上一层纯黄土的大泥,大泥上面压上有点湿的黄土。午饭后,增加黄土厚度并夯实。顶层抹上厚厚的防水大泥,大泥中二份黄土一份沙土,纯黄土的晒干后开裂,下雨漏房。
高家新房大灶上八印的铁锅已经安好,东屋火炕的炕墙土坯活已经完工,炕面没有棚盖,因为缺少干透的土坯,西屋的整铺炕没有动工。瓦匠杨明才在抹烟囱,山墙上石头砌就的凹槽的内里用大泥密封,表层用秫秸段和大泥一根挨一根沾牢后外面遍抹大泥,这是火炕的烟道。炕头火眼和炕梢的烟囱底部的狗洞都是技术活,火眼处土坯的摆放得讲究过火要热满铺,忌讳只热火眼,狗洞要求任由八面来风,不往灶膛里返烟。
大灶分三层,上层是灶膛柴禾生火的地方有铸铁的篦子通往中层,中层是通气层侧面连接木质风匣,有一个圆洞石板的漏斗通到下层,漏斗口堵上一个用青砖打磨成的圆球,砖球下层是灰坑,球体的作用是堵住下面让风匣鼓来的气单向上吹,来助燃铁篦子上的柴草。与大灶配套使用的有三件工具:火铲,火钩,掏灰耙。铁火铲是送燃料的,铁筋的大火钩从上层灶膛勾动草木灰落到中间层,火钩从下层顶起砖球灰落底坑,木质掏灰耙把灰从灰坑中掏上地面。灰坑很深,人们形象地称为灶火坑,坑深肚大口小,个把月的才掏一次灰,有句话:王八钻灶火坑——憋气带窝火。
刘老师说:“大灶很伟大,铸铁的大锅既耐用还实用,做一个人的饭菜不浪费,做几十人的饭菜也能胜任。饭菜少的时候,尖顶的铁锅上面省油下面省火,数量多的时候,添加燃料增加食材仍然不用愁,容量还是够用,剩下的余热又被储进大炕中,炕热屋子暖、被窝热。北方的大灶土炕好!人啊穷到致极的伟大发明。”
午宴是土豆块炖大萝卜块,白菜、大豆腐、粉条炖猪肉片,肉片很少,高粱米干饭敞开肚皮使劲造。
刘云飞是应主人的邀请来写对联的,他在房前屋后转完一圈后,说:“山上长石头,河里滚石头,房子石头建,院墙石头砌,菜园子石头垛,水井壁石头垒,石磨石碾石槽石头磙子石头墩,修大坝用石头,压酸菜缸用石头,孩子们打架扔石头,这村子是石头村。”
村子人垒石头墙算得上一绝,石头墙讲究石头压缝,小空隙全靠碎石填馅儿,纯石头的墙,绝不能放泥土。
杨凤岐说:“不用石头你用啥,红砖洋灰你用起了吗?”段海水高声嚷道:“你真操蛋,自家的短处要捂着盖着。”“你的屁蛋儿捂不住了!段大嚷,你的后补丁挣开了,露腚了。”“不可能,我自己知道,半年没洗过澡,里面还有白底黑花的裤衩子。”“哈哈哈!”
地瓜地边,人山人海。队长拦着人们,不让性子急的人提前入地,喊着:“人都到齐了吗?”人们乱哄哄地回应:“家家都来了,开始吧!”杨队长喊一声,“开始!”人流像大堤决口的洪水,瞬间铺满地瓜地。一家占据一块地盘,拿不动锹和镐的孩子也有用,站定一块地就生根,手拿一根长木棍在身前身后不停地挥,口中高喊:“这块地儿,我占下了,都滚远点不许翻!”地里铁锹镐头狂飞,这是在翻地瓜,本队的地瓜地是不允许外队人进入的。
三姑使镐头刨,大叟用铁锹扎,我拎个大荆条筐,在翻起的土里找地瓜。天擦黑儿,整块地就像被猪群拱过,大坑里套着小坑。我看看筐里,镐头刨破、铁锹扎坏、缺胳膊少腿的地瓜刚刚盖住筐底,失望地说:“就这么一丁点,不够好汉子塞牙缝的。”回到家里,大叟说:“往年,能翻一筐。煳地瓜,弄盆小米粥,肚子里溜溜缝,一家人能吃顿饱饭。”爷爷说:“往年,收地瓜用牛犁杖一挑,妇女一捡,土里还有不少,故意留给人们翻秋。今年,是男劳力用镐头刨的,没剩下啥东西,赶上这贱年,蚂蚱都是肉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