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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贱年 (第1/2页)

16、贱年

村里的道路,晴天是人的路,雨天是水的道。家家户户怕水泡塌石头院墙,用土培高墙根,中间低两侧高的街道有雨就成条条的泥水沟,雨小是溪,雨大成河。

大街上都是人,“南头高万田家的房子塌了。”“伤到人没有?”“没伤到人,瞧见状况不妙,一家人都躲进小队仓库了。”“江宏河家的小棚塌了,闷死一窝小鸡。”“我家的房子漏得稀里哗啦的,晴天以后房顶得翻盖。”“最吓人的是黑影儿的羊圈,西山坡脱裤子埋了五只羊。”

“大田里烂泥塘一样,人一进去,泥就没过脚面子。”东队队长杨明仁蔫头耷拉脑袋的,不用听也知道,两天来,每一块农田他看过不只一次,状况使他吃嘛饭都不香。他对年轻人说:“你们几个人勤快点,哪块地能下去脚,立刻报告我。”

“杨老爷子,菜地怎么样?”爷爷嘴里叼着烟袋,烟袋锅里是空的,他把烟斗捏在手里,空出嘴来说:“我们几个人垫着石头进去,菜还好。只是茄子、豆角、柿子都该摘了,最急人的是黄瓜。”“那就组织人摘吧!”“摘,过不了河,去不了南票矿,周围的十里八村换不出一分钱来。”“那就摘了堆到地头,谁家要自己拿吧。”我爷爷说:“家家有,没人要。活人不能让尿给憋死,黄瓜腌成咸菜,把茄子晒成茄子干,豆角子蒸一蒸荫干,辣椒留红干椒,冬天一定能卖上俩钱。一旦能过河去南票,抓紧摘抓紧卖,说不定能有个好价钱。”

杨明仁摸摸自己衣兜,空的,伸手把爷爷手中的烟袋抢过来,放进嘴里就吸,察觉没有烟叶,恼得差点把烟袋摔地上。上唇的八字胡长了该修剪,上衣兜里装着一块怀表,银色表链露出一段,平时看时间,抻链子拿出怀表一摁,“啪”的一声表盖子就开了,现在,这一整套的潇洒动作他都忘了。他愁哇,今年小队出产的粮食不够口粮,注定要吃返销粮,不用秋后算帐,成手庄稼人是估计不错的。他在想办法,说:“地里能进去人以后,妇女到近处的田里扶庄稼,男劳力都顶水过河,把损失降到最低。”

因为河西黑影儿的学生被河水拦住无法上学,所以学校放假。个个哑嘛悄静的,大人面对的困境,孩子们能感觉到。一群孩子学着大人的样子来到高粱地边,几天前,小红尖的高粱站成排排队队,眼前地里的高粱全部趴下,一条一道的庄稼像被磙子碾过。杨明仁打着嗨声说:“人有前后眼就好了,他妈的都种苞米,就它扛倒伏。儿媳妇生孩子,老母猪降崽子,越忙越添乱,大队还要安排人手开山炸石,准备修大坝。”

二天后,庄稼地里能进去人了,人们一声不吭,一手掐住四五棵高粱,一寸一寸地顺着高粱秆倍儿脆的性子慢慢地扶起来,高粱秸秆倾斜着就用脚试探着去踩实根部的泥土,另一只手把高粱秆上部的叶子相互缠绕。这样高粱彼此支撑住不再倒下,勉强抬起贴地的头,有的高粱穗粘了半脸的泥,要尽快晒干,不然,高粱粒还没离穗子就发了芽。

田里干活的人,根本无法穿鞋,鞋底粘连的厚泥太沉,脚根本穿不住鞋,人们卷起裤腿光脚在泥淖里踹。

高万田家要建新房,老两口带着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来到狄支书家里,像树桩子戳一屋地,他嘴里吐苦水,家人眼里流泪水。弄得狄支书不得不说:“啊——,别急,能帮一定帮,说说有什么要求。”听了狄支书的话一家人方才止住哭声,支书老婆杨婆子用长杆烟袋敲着炕沿说:“哼哼唧唧跟牙疼似的,阚快点有话就说,别新媳妇放屁——零揪。”这话壮胆,高万田一口气提完所有的要求。狄支书说:“啊——,大队批给你五棵柳树,好歹做个价,欠着慢慢还。用人的事我召集五个队长,求人要靠你自己,大队部简单弄几个菜,酒一定要有的。啊——,你明白我的意思?”高万田哈腰点头地说:“明白,明白,谢谢支书!我带来两瓶好酒,就是一点点意思,您别嫌少。”“啊——,我说的是给队长喝。”“家里还有,还有。”

“明天,队里出一辆大车,帮塌房子的高家运石头,就赵老板儿的车去吧。会垒石头墙的杨老爷子去,五弟你是瓦匠带五个力工去,要干活顶个的。”队长杨明仁说话的底气最近全不足:“去帮帮工,有木匠帮木匠,有瓦匠帮瓦匠,个人有人情来往的自己去,队里给工分。大队都给了五棵柳树,高万田还是咱们小队的人,队里应该出几个人工,不帮帮忙,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放学后,姜宏伟说:“看盖房子去。”于是,一群人夹着书包,出校门,向南跑。后面的王守军喊:“去南头干嘛?新房子在北头。”我头都没回,嘴里喊着:“去老房场看看。”

村子最南头,高家老房场满是半米深的沟,地基的石头被挖走。原来齐胸高的院墙不见,猪圈鸭子架不见,房前屋后的树一棵没剩,满院子都是车辙。

村子的最北端,大队果园的东侧,小山坡根,房子地基已经挖好,砌墙的白线绳已经挂好。姜木匠带着徒弟边给檩子开榫边教徒弟,“杨柳木檩子要湿着上房,底下干得快上面干得慢向上拱,不然檩子塌拉腰。”现场足有上百人,狄支书和五个队长都在,高万田不住地给人递烟,临时搭起的露天锅灶烧着红茶水,女主人钟凤用水瓢把地面饭桌上成排的瓷碗注满红茶水。空地上,被褥、柜子、大缸、锅碗瓢盆、口袋一大堆。几个人正在搭窝铺,就要完工了。

外面跑到快过晚饭饭点的时候,我才进家。进屋就问:“爷爷,高万田没在老房场盖新房呀,从最低处挪到最高处。”“嗨!”爷爷发一声感叹道:“他住在南头,本来应该是南队的,可是他是东队的人。他们家,折腾好几辈子啦,他太爷遭水灾,把房子搬到北头,临死嘱咐儿子不许搬。他爷爷遭旱灾,把房子搬到南头,临死告诉儿子临水好。这轮到他,遭了水灾又上山。六十年花甲子,六十年一轮回。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十年以后,谁保证他儿子孙子跑哪去,人是最没记性的动物。”这类嗑,田老叟和我爷能唠到一块儿,他说:“这人哪,都两头跑。炕头跑炕梢,从好到坏,从香到臭。自古都嚷嚷中间好,没一个老老实实待在中间的。邻里、朋友、亲兄热弟都是一个理儿,最臭的都曾经是最香的。肉要是臭了,臭不可闻。好的时候和一个人儿似的,穿一条裤子都嫌不近乎;掰的时候似乎有过深仇大恨,灭了八辈祖宗都不解恨。”爷爷说:“个人和个人,家庭和家庭,集体和集体都一个妈味。月无三日圆,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就说南队和腰队,老爷们打,老娘们打,一帮孩子还滚到一块。原来俩队长最好,现在见面一句话不说,从天上‘吧唧’掉到地上,精铁的感情都摔得稀碎稀碎的。”“对,对!王八瞅绿豆对眼的时候,哥哥弟弟都喊得嘴丫子泛白沫。崩了的时候,顶着冬天的大北风臭十里地。都把自己看成人物,其实就那么回事吧。有时候干的事,都不如个小孩子,没有泥盘泥碗摆家家玩的时间长久。没准儿哪天又结成儿女亲家了,没个准腚眼子。”这类话,我爸不爱听,说田宝坤:“老疙瘩,快回家吧你,越说越不上道儿。”

高家的房子盖得真快,第一天放学看,地基全码好了墙砌到人腰的高度;第二天放学看,墙和柱子站起来了;第三天放学看,门框立起来;第四天放学再看,房子墙封顶,小院墙也垒起半人高。“爷爷,高家新房一天上梁坨勒房笆、上顶土、抹大泥。一天抹墙面、搭炕。再栈框、打窗户。冬天可以住人了,人多力量大。”我兴奋地对爷爷说。爷爷不紧不慢地说:“那有那么容易的事。房笆勒不上,其它的都要等这活完成之后才能再干。”“为什么勒不上房笆?”爷爷说:“没有高杆的高粱秫秸。他家里的肯定不够,再说今年新的潮湿,要用也得晒干。”我爸说:“办法只有一个,每家捐一捆出来。”大叟说:“只能靠这法子了,可是各家的存货也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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