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女萝(5) (第1/2页)
汝河从云梦山巅太白顶的雪水化来,一路叮叮咚咚,流经山谷和平原。
袁氏庄园就建造在离平舆城外不远的汝水畔,汝河横贯东西,将其分割为南北两部分,北院诸堂为公务议事之用,南边的亭台楼榭则居住着夫人女眷们。
自袁匡杀先太守自立以来,日子已过去五月有余,而天子的封诰却迟迟不见,于是,这太守之位始终坐得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可怜汝南太守袁匡,自幼熟读经文典籍,博览群书,却只知风花雪月,吟诗作对,并未被培养出半点治世理政的才能。
每日面对着小山堆一般的文书,已令他焦头烂额,晨起还要在一众属官前假做淡然,实在非常憋屈。
袁匡积劳成疾,刚当上太守不久便病了一场,不得已卧榻修养数日。
这不歇息则已,一修养,反而让他摸到偷懒的关窍,病愈后越发不思处理政务,日夜流连于后宅,醉而闭门,尽日酣歌,一夜夜倒十分快活。
秋高气爽,云淡风轻,湛蓝的天空中飞过两行大雁。
梆子“咚咚咚”敲了三下。
袁匡被巨大的鼾声惊醒,睁开眼,呼吸急促起伏。
窗帘忽然一下被解开,一阵香气袭来,有双红酥手捋着他前胸问:“大人叫梦魇着了?快去倒水!”
袁匡伸手胡乱抓了一下,把一颗香喷喷的头颅摁在胸口。
人声变得嘤嘤嗡嗡:“……大人大清早的急什么呢?该起了。”
袁匡深深吸了一口气,膏子香氛充盈整个大脑,感觉心跳渐渐平复,才松开手坐直。
他甩了甩头,揉着太阳穴问:“什么时辰了?”
“卯时三刻。”女人嘻嘻笑着,拧了热巾过来给他擦脸:“妾已经把朝食备好,大人盥洗后就可以用饭。”
那女人撅起嘴凑过来,去吸袁匡肥厚的嘴唇,却被对面人一把拽住手腕,跌倒进怀里。
门板咚咚咚抖了三下,震得灰尘扑簌簌朝下掉。
清风撩起帷幔,雕花床榻上,男人正和女人作乐。
“大人慢些……有人呢……”
“还这么有劲?哈哈,看来昨晚上累得还不够。”
这时候又有人叩了三次门,响声很不寻常
榻上安静片刻,袁匡突然掀开帘吼叫:“说了不让进,都滚蛋!”
女人衣衫半褪,从纱帐后探出红艳艳的脸:“大人勿要动怒,仔细伤了身子,且先让妾去看看。”就赤着雪白双足下地,透过菱花窗孔,向外窥了一眼。
“哪个不长眼的?”
却不料女人塌着肩膀小跑过来,一头扎进袁匡怀中,戚戚嘤嘤发起抖:“呜呜……大人……”
袁匡披了件薄衫,没有系带,从内室晃荡到外间,抬起头时,和继妻高氏打了个照面。
一轮冉冉升起的火团从地平线升起,照亮充血的双目,发黑的嘴唇。
酒意蒸发,荒唐也无处遁形,他一时竟没办法适应光明,只好举着胳膊挡住阳光,藏匿在那片黑暗中。
高赫因站在晨光尽头,妆容妥帖,面带微笑,细眉下双眼含情,脸上并没有半点责备。
她微微躬身:“郎君睡得好吗?”
袁匡砸吧着干裂的嘴:“好,好啊。”
“那就好。”高夫人又笑了一下,缓步走近,要替袁匡系上衣带,姿态是极自然的亲昵。
鼻尖传来陌生的气味,他低下头,见高赫因眼下布满乌青,原本姣好的容貌已不复往日。
心中平静无波,没有愉悦,只有满腔厌恶。
若不是当初鬼迷心窍,非要将高氏扶为正妻,又怎么会致使天下人群起而攻之?
若不是图一时痛快,杀了汝南太守,现在这堆麻烦事又怎会落在自己头上?
每次想到这些,袁匡就止不住地心烦,止不住地痛苦。
久而久之,曾与他立下过山盟海誓的高氏变得无比碍眼,几个月间,索性借口公务繁忙,再未留宿在她房中。
就连她所生的两个儿子也很少见了。
清晨的庭院十分安静,院子里,奴婢拿着笤帚唰唰扫地。
女人鼻翼一呼一吸。
高赫因问:“大人没穿妾缝制的那件寝衣,是不合适吗?”
袁匡别过头,没回答。
高赫因面上淡淡地,看了丈夫一会,慢慢屈膝蹲下,从上衫系到垮裤,动作大胆起来。
袁匡闭上眼,再也难以压抑胸口翻腾的怒气,啪地推开面前的手:“不要弄了!”他绕过跪着的妻子,“这都是奴婢该做的事情,没道理让你忙活。”
高赫因的手在空中攥紧成拳,又慢慢放开,跟着走了出去。
一片阴影徘徊在她的视线之内,是袁匡围绕前厅的地毯打转。
“从前……我也经常给大人更衣的。”
“今时不同往日,从前你是什么身份,现在你是什么身份,当然不能同日而语了。”
“何况不过更衣这小事,有什么好计较的……”袁匡又疑惑地盯住妻子:“你大早上跑过来,难不成就为这个?”
高赫因艰难地摇了摇头。
他一挥手:“有事说事,掾草们还等着呢。”
“……也并非大事,只是大人已经许久没去过我那里了。”高赫因略显羞赧:“袁安过了生辰也有十二岁,每天去学堂念书,虽然努力,但毕竟年纪放在那里,妾没多少学识,大字勉强认得几个,有时候袁安下了学,想听父亲讲书都找不到人。”
“屁话!我花银子给他请的师傅怎么不问,来烦他老子,先生请来吃白饭的?”
袁匡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说完了没,说完就回吧。”
钱是好东西,地位是好东西。
有钱可以呼号天下,有势可令四海震动。
“……东院的妹妹才坏了身孕,大人也不去看她吗。”
“妇人生孩子的事,我懂什么,看了又有何用,是能保命,还是能消灾啊。”袁匡盘腿坐定,抓起一柄玉如意把玩:“你大老远来这一趟,就为了给八竿子打不着的妹妹抱屈?这可不像你能做出来的事。”
他轻蔑地道:“我记得你原来最会捻酸吃醋,怎么着,几天没见转性了,也学着管起我来了?你还有什么想要的,都一起说了吧。”
最终极的秘密,理应奖励给最真诚善良的信徒,可偏偏废物有,可偏偏他有。
或许万物的齿轮在不经意间犯了一个错误,而胡天神先知于此,派她来到这里。于是现世可以被彻底净化,直到实现未来完美的永恒。
只需要一点点帮助。
高赫因眼睛直直盯着地面,因背对着光站,也看不清表情。
凭什么?
半晌,忽然幽幽问了一句:“大人觉得我想要怎样?”
“你怎么想的我哪知道。”
高赫因笑了笑:“妾心里敢想,不敢说出来。”
脑袋越来越沉,袁匡不耐烦地起身打断:“你爱憋着就憋着吧,有些事不明说更好,说出来反而弄得谁都不高兴,何必呢。”
他把陶杯撂在案上,咚一下发出很大的动静,又对内室喊:“你还在里头待着?也等人上门问罪?”
侍妾应声而出,挨着墙根怯怯挪腾。
袁匡一把揽住女人,快走到门口,忽听高氏在身后慢悠悠道:“我知道大人,大人还是后悔跟夫人生气,惹得夫人一气之下回清河了,对吧。”
袁匡搂着侍妾的手僵了僵,猛地回头,三步冲上来,用力扇了高赫因一巴掌。
珠翠掉在地上,高赫因用手捂住半边脸。
“我看你当小妾当得太久,人家叫你一声夫人,还真把你叫昏头了。”
袁匡盯着发红的掌心,喘了几口粗气:“既然如此,以后各房不分大小,都各过各的,每个院子里出一人给府丞汇报账务,其余的你都不必再管,这么着过吧,省得你一天瞎操心。”
高赫因在阴影处站了一会,慢慢松开拳头,掌心已经被抠出一道血痕。
她的乳母在水晶帘后叹气:“说了不让你来,干嘛不听劝,上赶着讨骂呢。”
自古君恩如流水,得宠忧移失宠愁。
高氏被夺去管家权的事早上才出,到了下午时,消息便已传到南院的袁夫人耳中,引来她心事重重。
眼看着弟弟性格愈发喜怒无常,她们娘俩的安稳日子又能过多久?
从前多少委屈辛苦,她一个人承受,不过打落牙齿和血吞,忍着也就罢了,若有一日自己不幸去了,剩下女儿孤身一人,又该何去何从。
思来想去,袁夫人认为这难题的根源还在于女儿的婚事。
只要女儿有了合适去处,就像当初嫁去邺城邓氏那样,别说十年二十年,就是一辈子不回汝南也没关系,这是其一。
而袁夫人心里暗暗的,还有些别的心思。
她希望自己能为女儿寻一门亲事,最好不输邓家,也让她在娘家人面前扬眉吐气一次。——袁夫人住在娘家多年,偶尔颇有寄人篱下的委屈感,因此下定决心,势必要找回这些年落下的场子。
母亲发下宏愿,受苦的自然是唐曼。
不知从哪天开始,母亲总要找些蹩脚的理由找自己的谈话,说着说着,话题就跑偏到豫州适龄的郎君。
今天夸张家郎学识出众,明天赞王家汉相貌堂堂。更诡异的是,母亲在饭桌上遮遮掩掩看自己的目光,就像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她不好直接拂母亲的意,于是整日借口读书,跑到庄园各处游玩,一待就是一整天,行踪莫测,时常叫袁夫人雄赳赳气昂昂地来了,找不到人,又无计可施地走了。
长堤上枫林似火,几只白鹭站在水里。
唐曼和徐宜君指着地上摆放的凿子锤子交头接耳,时不时蹲下仔细研究。
高高的传来个声音:“这次总不会摔倒了吧?”
“那怪秋千吗?好像是人长胖了。”
袁妠翘脚坐在枫树上,翻了两页书:“啊,忘记说了,你俩刚才找那棵树太瘦,不牢靠,我都没敢上去,就姐姐你坐了才把绳子坐断了……”
唐曼想逗妹妹开心,故意装出惊讶的样子,拽了拽自己脸蛋,转头问徐宜君:“原来如此,宜君说句公道话,我胖了吗?”
徐宜君下意识点头,惹得唐曼立刻皱眉瞪她。
“不带这样耍滑的!”袁妠笑得直捶树干,几片红枫叶打着旋坠落。
徐宜君的目光在唐曼和袁妠间转来转去,迫不得已低头:“好像……没有吧。”
“看吧,我就说嘛!”唐曼背起锄头,笑眯眯扬长而去。
趁天色还亮,三个人在湖心小庭坐下,周围水天相接,视野宽阔,只沿着南面墙垣环绕了一片青竹林,脚边溪水潺潺,水里铺满白沙与鹅卵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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