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女萝(4) (第2/2页)
然而,不知过了多久,才发觉四周静悄悄的,并没有人跟过来,也并没有人要来安慰她的迹象。
袁妠心中更加酸涩委屈,将叶子从枝上一把捋下来,揪得七零八落:呸呸呸,我讨厌你们,讨厌所有人,谁稀罕你关心我!
树叶流出墨绿色的眼泪,沾在指尖又黏又湿。
片刻后却有张笑眯眯的脸从山石后探了出来:“小花猫,别哭啦,去姐姐那里吧?”
那张脸的主人说:“放心吧,我不会跟高夫人讲的。”
那人见她不语,又笑着摸了下她头发。
袁妠敏感地把脖子往后一仰,瘪着嘴抬起肿泡眼,像一只炸了毛的猫:“你干嘛!”
唐曼朝妹妹摊开手,手心躺了片白色木槿花瓣:“你不喜欢,那要放回去吗?”
……
唐曼将表妹领到自己屋里,擦干净小花猫的脸,又给她换了身新衣服。
她一面摆着巾帕,一面想跟袁妠搭话,好歹安慰几句。
但袁妠始终不解释,更不言语,只是一屁股坐在炕沿,背过身,不停地小声抽噎,一会儿不知透过支起的窗扇望见什么旧景,触景生情,想起母亲和兄长在时的悠闲快乐,又是一股酸涩涌到眼眶。
唐曼眼睁睁看着越来越多的泪珠掉在妹妹手背上。
她拽着徐宜君到一边问:“这怎么办啊……”
徐宜君把她手里拿的帕子一抽,朝外面努了努嘴:“我换点水来,把门关了,不让外人看到。”
唐曼恍然大悟:“哦,那你快去吧,妹妹脸皮薄。”
徐宜君无奈地摇摇头,没过一会端着盆出门了。
唐曼瞄准机会坐上了炕,拿出酒盅,倒出两杯梅子酒,推一盏过去,大大方方地说:“喏,你喜欢,特地给你留的。”
袁妠抬起头,只一味红着两个眼圈。
唐曼被她盯得发毛,双手交叉拢在前胸:“这是真酒……真是真酒,好喝的!不然我先给你喝一杯尝尝?”说话间已经要端杯入口。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
袁妠忽然问。
唐曼放下酒盅,吐了吐舌头。
“我刚来汝南那年,咱们两个在后院扎秋千玩,你带我把舅舅埋在树下的那两坛梅子酒挖出来喝了。”
“你当时还说你最爱喝这个,不过要偷偷喝,被发现可就惨啦,是不是?”
袁妠眼中泪光闪闪,一动不动地盯着姐姐,两人中间隔着一方矮矮的炕桌。
唐曼看了她一会,忽然仰起头,酒液清甜甘洌,落在嘴里甜中带酸。
她一饮而尽,将空空的酒盅一下翻倒,朝妹妹挑了挑眉毛:“好像还是当年的味道。”
袁妠的表情慢慢松动,终于噗嗤笑出声。
“姐姐不要骗我,六年过去了,怎么还能是之前的味道。”
“是啊,六年了……”唐曼失笑:“刚才你走了,我没办法,只好向别人打听前因后果,不会生气吧?”
袁妠指节摩挲着杯壁,轻轻摇了摇头。
唐曼笑道:“那就好,接下来姐姐要说的话,你可以不爱听,但一定要牢牢记在心底,不是只关于今天的事。”
“你长大了,不是六年前的小孩子了,从前你有母亲,有兄长,尽可以做个无忧无虑,任性娇气的孩子。”
她站起身,慢慢踱到袁妠身边:“而眼下袁家是个什么情势,恐怕你比我体会得清楚,你和高夫人对着干,吃亏的只有你。”
袁妠脑袋有些发懵。
她没有想到姐姐会说这些——自从兄长意外去世,母亲与父亲恩断义绝,自请出妇后,自己成了袁氏里处境最尴尬的那一个人。
上至兄弟姐妹,下到父亲的姬妾和家里奴婢,各个都对她报以怜悯而同情的的眼神,做什么都避讳着她。
袁妠明白,那些人闪烁的目光并非出于好心,其实他们都在背后偷偷嘲笑自己。
没想到表姐会毫不遮掩地说出真话。
袁妠心里怪怪的,虽然她喜欢表姐,但她是非常敏感的性格,听了这些难免感觉冒犯。但同时又暗自窃喜,觉得姐姐拿她不当外人,是为她好。
刚才还凶巴巴地吼了她,实在是自己的过错,又想起姐姐手掌心那枚洁白的木槿花瓣。
自从母亲和哥哥离开,好久没有人用那种春风一样柔和的眼神看过她了。
连父亲也没有过了。
从前她不喜欢姐姐,也是因为这样的眼神。
在其余年纪相仿的袁氏女郎如丑小鸭一样经历成长的尴尬期时,姑母带着表姐唐曼从洛阳来了。
家破人亡的表小姐,形容落魄憔悴,却有着令众人惊艳的美貌。
这让当时的袁妠羡慕又嫉妒。
在姐姐来之前,她才是家里最出挑的女孩,享受着吹捧和宠爱,突然一天表姐来了,所有人看的议论的,都是那个出身传奇的唐家女郎。
袁妠闷闷道:“你没有经历过我的遭遇,你不会明白的。”
唐曼抿了一口梅子酒,想想说:“哪一部分啊?是家里人都死光了,还是迫不得已寄居在别人屋檐下?”
袁妠惊讶地瞪大眼,看怪物一样看着姐姐,忽然就整个瘪了下去,再不吭气了,低头思索着什么。
与此同时,唐曼对妹妹复杂的心理变化毫无所觉。
从小到大,袁妠在她眼里都是一个被惯坏的孩子,只是一个单纯的孩子。
如果恶劣,那也难免,毕竟妹妹是被娇养着长大的,就像当年的自己一样。
十五岁跟随母亲来到汝南,袁妠也不是没有刁难过唐曼,不过没什么不好理解的——那时候她是寄人篱下的外姓女,妹妹是汝南袁氏金尊玉贵的小女郎。
然而这次从邺城回来,她发现妹妹变了,变得敏感易怒,彷佛对世界有天大的不忿。
家里突遭大难,长辈离去,兄长过世,这让唐曼不由地回忆起自己当年的境遇。
妹妹还年幼,还有美好的未来在远方等待,不应该重蹈她的覆辙,因为一时的怨恨而毁掉人生。
更不应该因为大人的恩怨而惩罚自己。
唐曼摸了摸妹妹的头发,这次袁妠没有躲避:“花瓶渣划到没有?”
袁妠慢慢举起一根手指:“……流了血,一点点血,现在已经不流了,没事的。”
唐曼看了看,血迹早已干涸,于是说:“回去拿纱布包严实就行,不要碰水。”
袁妠乖乖点头:“知道了。”
袁妠环视四周,凑过来在她耳边,压低声音:“姐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其实我不喜欢高夫人,不全因为我娘我哥的事。”
“啊?那是为什么?”
袁妠支吾半天:“……我当然不是因为哥哥的事情恨她,讨厌她了,我又不是傻子,哥哥是被山贼杀的,我娘是因为和爹吵架才回外大父家的,我爹脾气太坏,我娘忍了太久,她不爱受那个气,铁了心要与他分开。我娘要是不自己走,高氏哪有当继室的机会呀?”
唐曼听表妹在耳边嘟嘟囔囔,心说妹妹还真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孩子,但她和表兄一样,只有这一个妹妹,就凭这点,她也要对妹妹非常好。
“原来你这么明白。那你说说,你为何总和她作对?”
袁妠正要开口,唐曼忙补充:“可不单指今天,我刚才都问了,你回自己房里也常常和她吵架,奴婢还说了,每次都是你主动找茬,气得高夫人哭了好几次。”
“你都打听到啦……够快的……“袁妠来回摸着耳垂,老实交代:“就是,就是……我总觉得高夫人怪怪的,有时候会做一些奇怪的事,比如在屋里烧东西,哦,还有的时候会请人来府里做法术。”
唐曼皱起眉:“讲经?”
袁妠想了想,摇头:“不是。”
“好像是祭祀什么神仙,可是我从来没听说过。还经常制作香料,味道一点都不好闻,搞得院子乌烟瘴气,都没办法呼吸。”
“是吗?”唐曼渐渐有些惊讶了。
“不过我之前听娘说,高氏家里是凉州人,说不定他们那边有自己的什么信仰吧。”
袁妠边说边在炕桌上寻摸来寻摸去,往嘴里抛了块油炸糖糕,“我不懂,反正怪怪的……唔?”
唐曼抹掉对面人嘴边油渣,不忍直视:“慢点吃,像没吃过一样”
袁妠眨巴眨巴眼,呆了片刻,又恍然回神,腮帮子鼓鼓的冲姐姐笑。
有了袁妠这一通玄之又玄的描述,唐曼送客时便暗暗留意起自己这位舅母高夫人来。
高氏脸型生得宽阔敦实,颌面却十分立体。鼻头鹰钩,眼窝凹陷,耳边打卷的碎发几乎泛着棕,睫毛又黑又密,仿佛两把马鬃制成的刷子。
看样子,与唐曼在大将军府所见过的安息商人有几分相像。
与东胡不同,安息人天生皮肤偏黄,高氏站在丰腴白嫩的袁夫人身边,更显得皮肤粗糙。
然而她神态举止没有丝毫异样,与寻常中原贵妇一般沉静安娴、缓慢飘逸,足够令人忽略独特的外貌,说起话来,还是字正腔圆的雅言,不知是否因为在汝南待久了,隐隐有些当地腔调。
连唐曼这个自小在洛阳长大的人,也挑不出她一点毛病。
凉州地处边疆,自武帝派遣使臣出使西域起,便与胡人来往不断,商旅频繁。
高氏作为凉州大族,几百年的繁衍生息,恐怕已经混杂了异族血统,高氏既然是凉州人,长成这样倒也不奇怪。
唐曼搀着母亲送一行人到院外,与她目光相汇时,那目光深邃而神秘,像充满了无穷魔力的漩涡,要把人活生生吸进去。
高赫因似有所觉,手指搭在手腕的银臂钏上,轻轻点着,对唐曼回以一笑。
唐曼忽然意识到,这位高夫人经常面带微笑,但笑容并不真实,偷着股邪气。
也许舅舅喜欢这种笑?
登舆离开前,袁妠悄悄看了一眼唐曼,任由高夫人挽着了。
于是高夫人得以一手挎着继女,一手搂着唐曼,贴近她耳边,温温柔柔地劝解:“小五,以后经常来找你妹妹说话啊。”
“啊……嗯。”
不知为何,唐曼忽地打了个冷颤,不由自主朝后缩。
高夫人的笑纹也僵了一瞬,好在只有短短一刹那。
而正在这一瞬,唐曼从这位年轻而微笑着的舅母身上,嗅到了一股味道。
枯焦的、火苗燃烧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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