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五 (第1/2页)
如林家的草屋,蹲在村西的圪上。圪,是草码头的堆草场。长一二十丈,宽五六丈,为了防火,圪的三面开有河槽。草码头废弃后,河槽填平,圪上的草屋棚子渐渐增多。因住家多数姓柳,故称“柳家舍”。
早年,如林的爷爷,是溱湖镇脚行的脚伕,常年行走在官河岸堤上。天寒草枯,荒田里刀客云集,爷爷也回来当刀客。如林的父亲,能跟着爷爷下荒田讨生活时,爷爷倾其所有,买了一条二手木船,去为草行运草。爷爷的木船不大,一次只能装三五十担荒草。碰上顺风,扯起篷帆,握紧舵把就行。春夏,草货不多,爷爷为县城送大糠。大糠没啥斤两,为了能多装点,爷爷会在船帮子上加积窝。装大糠的船,像一口大海碗,越高,口面越大。货卸后,爷爷把船弯到西边的兴洼荡,贩些茨菇、芋头、莲藕回来,送给镇上的八鲜行。木船久不上岸,桐油斑驳,船帮船底上,挂满了青苔,庄上人给爷爷起了个浑名——“破大船”。
爷爷去世前,给父亲留下两亩低洼地。靠船吃饭的柳家,总算有了糊嘴的土地。父亲朝如林发誓,在自己走前,把这几亩洼地,换成高田留给他。父亲说话时,眼睛还朝河西文轩家的瓦屋舍望。如林懂,父亲要他向“酱油豆”学习,争取把圪上的屋草捧掉,盖上小瓦。
腊月底,庄北头大糠船花年喜家的小儿子娶亲。新娘是溱湖镇上烧茶水的王家丫头。那丫头长得俊,街坊们都喊她“炮兵西施”。茶水炉烧大糠,烟囱朝天高高耸立,像大炮筒子。喜日是春定,发大水,喜事也要办。花家雇如林父子的小船,去江堰镇采买年货。两家讲好,早出晚归。三十多里水路,起点早,带点晚,一天回往,不费大力。花家去一男一女。四个人,两把桨,很轻快。大水还没退去,田河相连,划船不须顺着河道走,泼斜着从大田里穿过,还能少划七八里水路。
年货采买完毕,太阳已经铲土。起桨回程时,天气突变。老北风哨过来,镇口河湾的水面上,涌起一排排大浪。可恶的是顶头风。逆风篙子顺风桨。船上只带一支竹篙,一人撑船,这么大的风,船肯定不会朝前走。没有办法,柳家父子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划桨。风浪太大,船不但不往前走,反而朝后退。没有法子,父子俩与主家商议,将船靠在河湾里躲风头。风歇时,已近半夜。气温猛降,水面开始紧冻(注:结冰)。老柳头朝如林说,趁水面还没冻死,咱们快点划船回家。一会,船帮子开始结冰,浆片也越来越重。时辰不长,木桨冻得像一支硕大的冰棍。所有划船的努力,均是白费。船不往前走了。
三更已过,买年货的人还没回家,花家人一夜都没合眼。
天亮后,花家人划船沿途寻找。在一处露出水面的大坟头旁边,找到柳家的木船。船缆绕在老杨树上,船上的人全都冻僵。来人将船划回后,又是姜汤,又是热水,三个男人被弄醒,东家女人却没有醒来。花老板抹着眼泪跺脚说,唉,唉,去江堰前,请阴阳先生看过日子,先生说,成日宜用,(注:建除十二神日吉凶歌诀:建满平收(黑),除危定执(黄),成开(宜可用),闭破(不吉祥),黑中平不爱,黄中危不强。)怎么会忒这么大的祸哩?
老柳头病倒了。过年也没能起身。如林浑身没力,不想动。
那天晚上,他喝了一碗薄粥,早早上铺睡觉。
庄北头的花二忽然来敲门。
花二是花年喜的侄子,他来约如林出船。如林心里挂着阴影,冷冷地问,雇船装什?花二说,装人。如林问,去哪里?花二说,去草垛镇。如林问,去草垛镇做什?花二说,草垛镇陆记粮行,与江海镇粮商议定,高于往年粮价三成出售米面。麻雀会首领杨三的眼线“吴疤眼”得到消息,报告杨三。杨三说陆记粮行为富不仁,要教训他一下。如林问,怎么教训?花二说,要他按平价卖,姓陆的不识相,咱就……花二说到这里,拿手做个往下砍削的动作。如林瞪大眼睛问,去抢粮行?花二说,不是!先是买,他不卖,也难说!如林朝花二望望,摇摇头,说,抢粮行,官府捉住,要蹲监牢!你请其他人去,咱怕!花二连忙说,不是抢,是买!借你的船,两把桨快,我们都去,你怕什?有好处,少不了你。出事了,你就推到我们身上!如林朝花二望望,不说话。花二又说,天下大灾,陆胖子把稻子弄去卖高价,他就是个喝人血的蚂蝗!如林问,庄上哪些人去?花二说,还没定,我一个,三疤子一个,王箍桶匠一个,明大头一个,凑凑捉捉,十来个人总有。如林听后,低下头,不说话。这些人,都是庄上割草的,打鱼的,贩大糠的,还有鞋匠、剃头匠,全是没田没地的人,手里有点小钱,却买不到粮,又不能拖家带口跑出去“唱小唱”,不送他们去,除了被花二低看外,也断了饿汉们的活路。如林想想,抬起头,有些为难地说,老父躺在床上,不能划船,怎办?花二说,我代他划抄(注:桨),说,咱先小人后君子,稻米买成,每人给你三斤稻,算作船钱。如林说,这个好说。花二说,杨三与各庄各村约好,开拔前,以敲锣、敲洋油箱、敲铜盆为号。
正月十六。大清早,荒田周边村舍,忽然响起各种器具叮叮当当的敲击声。隐约听见有人呼喊。睡梦中的乡民,被这嘈杂的声响吓醒。饥民们划着小船,从各自村庄出发,往草垛镇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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