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四 (第2/2页)
荒田里的芦柴,露出半截身子,在水中漾来漾去。文轩家的高田低田全淹。砻房土坯墙瘫塌。拉磨的驴,站在水中鸣叫,一声比一声凄励,叫着叫着,死了。木风机,笆斗,全被水泡烂。瘫塌的屋架底下,蛇鼠癞宝乱窜。砻房装稻麦的大缸进了水,稻麦努开嘴儿,冒出了嫩芽。
文轩站在天井里,顶着蓑衣斗篷,哭丧着脸朝天泼骂。老天啊,你年纪大,你耳又聋,眼也花,你看不见人,你听不见话,你不配做天,不如早点坍了吧!坍了吧!骂完,便转身进屋,抓起香把子,跑到雨地里,朝天唱两个喏,返身回家,点燃,插进香炉。一边拿手唱喏,一边又在嘴里祷祝,雨帝开恩,雨帝开恩,让太阳出来吧!让太阳出来吧!
文轩划船,来到河北的垛田上。他爬上岸,望见自家田里秀了穗的稻子在水下漾来漾去,鼻头一酸,嘴瓢两瓢,差点哭出来。他心疼得要死。全是钱呀!他决定,下水去“抹稻”(注:从水中捞稻穗)。文轩脱掉裤子,草绳拴在腰眼里,绳子一头,系着洗澡的木桶。他将镰刀伸到水下,稻穗抹上来,放在身后的澡桶里。桶装满,送到露出水面的河堤上。
姜二远远望见文轩,招手喊他上岸来歇口气。文轩听见,解开腰眼的草绳,蹚水上岸。他背着姜二家里,把斗篷取下,将绕在颈项脖子上的裤衩拿下来,伸腿套上。姜二家里朝文轩偷瞄了一眼,笑着朝姜二说,“酱油豆”的屁股,怎么比人家的脸还黑?姜二笑着说,在田里做活,只要没人,他就把裤子脱掉!文轩穿好裤衩,走到姜家草屋前的高墩子上,哭丧着脸,朝姜二数起顺口溜。眼望稻米要归仓,雨落水涨泡了汤,沟满河平水齐腰,都怪老天瞎了眼!姜二听了,也骂道,天不做主,人就倒大霉!
草先生又让家丁打锣,喊人去祠堂开会,说,天老这么阴着,太阳被鬼怪虏走,咱们赶紧敬神祭天,求太阳早点出来。
祠堂大院里,乡民们全站在雨中。有人披着蓑衣,有人驮着雨篷,也有人头上,顶只斗篷。草先生站在祠堂的台阶上,他身后,家丁给他撑着一柄黄色的油纸伞。草先生说,嗯,听上河过来的人说,高邮湖倒了大口子,最大的豁口,有七八十丈阔。嗯,蚌蜒河大堤,已被人扒开。南边的湖东大圩,北边的百庄圩,东边的南官河大堤,全破了。嗯,咱们荒田一带的官河北圩,藁秸庄圩,柳舍圩,无一幸免。嗯,咱们村庄,好在条在河堤上,半片庄子,还露出水面。嗯,天上在咄咄地落,太阳被魔怪虏走了,我们得赶紧祭神求晴,各家各户,有钱出钱,没钱出力,祷祝上苍,求太阳早点出来。
姜二,文轩,马上忙碌起来。姜二学过香火童子,文轩会“跳魄魄”,他们俩,是庄上祭神求晴的骨干。
庄心土场上,朝天竖起一根毛竹。毛竹上,挂土地神像。神像四周,拉着粗壮的红绸绳。姜二,文轩,另有五个村夫,穿血青神衣,戴斗篷,手拿木剑,在神像四周,随着鼓点蹦跳。神衣胸前背后,缝着一块锅盖大的白布。布中心,写个墨乌的“魃”字。魃,是秃头女妖,旱灾魂,所到之处,杀龙吞云,滴雨不下。(注:《山海经·大荒北经》“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魃不得复上,所居不雨。”)七个装“魃”的乡民,手抓木剑,左劈右砍,边砍,边祝。雨帝,雨帝,城隍土地,雨不再来,还我土地!“魃”舞,从寅时开始,戌时结束。(注1:《后汉书·礼仪中》“汉旧仪曰:成帝三年六月,始命诸官止雨,朱绳反萦社,击鼓攻之,是后水旱不常和。干宝曰:朱丝萦社。社,太阴也。朱,火色也。丝,离属。天子伐鼓于社,责群阴也。”注2:《汉·高堂隆·魏台访议》:帝王各以其行之盛而祖,以其终而腊。火生于寅,盛与午,终于戌,故火家以午祖,以戌腊。”)
告祝结束,天已二更。姜二没空喘息,他马上换上大红衣,放开嗓子唱歌酬神。姜二会唱徵调。徵音,五行属火,南方,夏象,声调悲苦。古人唱徵调,哀叹徭役不休,民事勤苦。姜二唱徵调,祷祝上苍可怜生民,开恩放晴。姜二唱歌,并不完全学古人。唱到**处,他会从腰眼里拔出唢呐,吹两口高亢的音符,人听了,感觉大火在燃烧。姜二边唱,边吹,旁边腰扎红带的文轩,在他屁股后面,摇鞉呐喊,嗨!嗨!嗨!鞉,就是长柄摇鼓,乡民叫“笨咚鼓”。
姜二在这边唱跳时,土场旁边的道士,已经登台。先前,草先生让人在土场东边,搭了一座七层高的祷祝台。七,火数。祷祝台的数字,皆为七。台七层,高七尺,礓踏子七级,红旗七面。地上跳神的人,也是七个。(注:汉·徐岳《术术记遗》“按九宫算,一、六为水,七、二为火,九、四为金,三、八为木,五为土。”)道长穿灰色苍衣,站在高台上,面朝东南天竺山方向,焚香祷告。昊天生五谷以养人,今五谷病淋,恐不成,敬进清酒脯,再拜止雨,雨止日出,奉牲祷……
雨,还在下。河水,还在上涨。
雨,一直落到阴历八月头上,才止住。
太阳出来了。浑浊的泥水,在太阳的晒蒸下,冒出一阵阵难闻的土腥味。河湾的水面上,漂满了死猫死狗。绿头苍蝇在动物溃烂的肚皮上乱飞。官河两岸村舍,开始闹“时疫”(注:霍乱)。东首的有人过来说,官河下游龙塘堡,一夜瘟死十八人。庄上人听到这个消息,个个惶恐不安。
秋风落叶,寒水冰天。河滩上,草棚子里的人家,一个接着一个,拖儿带女离开村庄,去上河“唱小唱”。妇儒老病,肢残体伤的人,则裹着破棉袄,戴着破棉帽,去东庙粥厂喝粥度命。
夜晚,天空乌黑。夜风中,一两点灯火,在洪水包围中的村庄上闪闪灭灭。周围没有一点声息。死一般地沉寂。偶尔,传来几声打更的竹棒声。
……棒,棒,棒,寒冬腊月,火烛小心,棒棒,屋上瓦响,别当猫狗,棒,棒棒,天干物燥,火烛小心,棒,棒棒……
有时,凛冽的寒风中,还会传来敲洋油箱的声音。
……嘭,嘭嘭,饿,饿呀,嘭,嘭嘭,饿煞人啦,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