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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莹电子书 > 成年路 > 第1章

第1章 (第1/2页)

动笔之前,我瞄了一眼手机时间——公元二〇一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晚七点半。今天是圣诞节,下班步行回家途经街道,人车喧阗。许多商店为庆祝节日和招揽顾客,在店门或玻璃橱窗支起圣诞树和圣诞优惠促销的广告牌。圣诞树装缀绸带、LED彩灯、圣诞老人和麋鹿,璀璨夺目,为烂熟于心而无聊透顶的路程增添些许新意和乐趣。一家新开业的西餐厅门口花团锦簇、排队等候者云集,表演乐队演奏欢快的爵士乐,架子鼓激情饱满,吉他透亮悠扬,贝斯低沉流畅。我对国外的节日一贯不敏感,因为即使是圣诞节,也照常上班;圣诞老人也不是中国人信奉的传统神灵,铁定不会莅临寒舍,给我送来梦寐以求的礼物。我所在意的,今天是我的公历生日,没错,我和耶稣同月同日不同年生,不知道耶稣他老人家会不会因此眷顾我。我对自己的生日向来也不敏感,觉得没必要花费时间和精力去纪念岁月的流逝,总在后知后觉中徒增一岁。想必全世界七十亿人口,包括自己在内,也只有母亲会把我农历和公历生日都铭记于心。

今天算个例外,今天是我十八周岁生日,一个跨越幼稚门槛进军成熟殿堂在客观上和法理上的标志。翌日,我就是一个成年人,将以一个成年人的全新的心态和视角重新审视、解读和领悟这纷纷扰扰、虚虚实实的世界,内心跌宕起伏,搞不清是兴奋还是忧悒。往年,只要母亲在身边,总会在我生日的时候给我下一碗长寿面,卧两个荷包蛋,清香四溢,令人垂涎三尺。今日凌晨,天尚晦暗,我的美梦就被母亲的电话惊醒。母亲远在故乡,想为我庆生,可相隔千山万水,心有余而力不足。她再三叮嘱我,一定要为自己煮碗长寿面,吃完好长命百岁。我本想就此洗洗睡,缓解工作一天带来的困倦、疲乏和酸痛,岂不比吃一碗长寿面来得实际。但陡然转念,何必破坏母亲的规矩,再说十八周岁含义特殊,吃一碗长寿面,就当是为自己举行的成人礼。

我是深宵的夜猫子、清晨的瞌睡虫,赖床成性,闹钟吵三五遍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穿衣洗漱。为了不迟到影响考勤,早点通常在上班路旁的小车摊匆匆忙忙随便对付;午餐为省钱,也为腾出时间午休,都在公司食堂吃清汤寡水的免费餐;倘若加班则晚餐也吃公司的,不加班便在周围的快餐店解决。所以我虽然在租的房子配备齐套的厨具和餐具,却鲜少摸碰,偶尔心血来潮地使用也不过是用来煮煮方便面。倒不是我不懂煮饭烧菜,只是买菜洗菜切菜等准备工作和擦桌洗碗刷锅等善后工作尤其麻烦和耗时,况且一个人的吃食甚难把控,种类少了营养不均衡,种类多了又极易浪费。我揭开冷锅冷灶,冲洗擦拭锅底的小块锈斑和锅盖表面灰白的积尘,效仿母亲的模样和步骤照猫画虎煮刚买的龙须挂面,还特地烫两颗上海青,煎俩鸡蛋。我凝视着矮小的折叠桌上热气腾腾、汤色清亮的长寿面,正襟危坐,咳嗽几声清清嗓子,用故作沙哑深沉的成熟语气对自己说,或者说是对空气说:“生日快乐!长命百岁!”由于调料匮乏和手脚生疏,我煮的面与母亲相比自是难以望其项背,但人总爱偏袒自身的劳动成果。我吸溜几口面,呷几口面汤,环顾狭窄却空荡的房间,记忆似潮水涌上心头,思念油然而生。去年桃李争妍之际,我孤身一人肩扛手挎两包鼓鼓囊囊的行李,挤上飞驰厦门的大巴,仿佛一滴水翻山越岭滴进太平洋,毫无涟漪,但却试图融入浩瀚。

厦门比老家繁华千万倍,可越是繁华越令游子感到孤独,尤其夜深人静回到不足二十平米的阴暗潮湿的单间,窗外灯火通明、喧嚷不休,屋里却连个接声的人都没有。

此时的我,正在一家主营生产和销售紧固件的公司任铣工,已有一年多。刚开始找工作,由于我初出茅庐、毫无工作经验,又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学历,况且尚未成年,被很多公司和工厂拒之门外。也难怪,在这飞速发展、日新月异的时代,用人单位对员工的要求日益拔高,甚至近乎癫狂和变态,不惜造成研究生保洁这类才岗不匹的人才浪费。以我的知识文化水平,充其量算个半文盲,只此一项就被排除在许多用人单位的考虑范围外。脑力工作对专业和学历要求高;技术工侧重工作经验;体力活必须有强健的体魄。可惜我一样不占,横向比较,没有同龄人学历高,纵向比较,又没有前辈经验丰富,毫无竞争优势。临来时,母亲遵循穷家富路的原则,东拼西凑不少钱助力我到陌生的城市安身立命。在无业游民的日子,交通费、膳食费、住宿费、租房子、购买生活用品,已经花掉绝大部分,眼看就要坐吃山空。倘若再找不到工作,我就会被社会现实残酷无情地打回原形,做回一个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的窘迫的乡巴佬,灰溜溜从哪来回哪去。

说来,我还是蛮幸运的,得到现在这份工作完全缘于一次很偶然的机遇。那是个春光明媚、天朗气清的下午,蓝天纯净得像没有半点杂质的深渊。我一天之内频频受挫,垂头丧气地在公司大门保安室咨询招聘事宜。肥胖的保安身着制服,帽檐歪斜,半瘫在藤椅上。阳光透过窗玻璃投射到他上半身,一排金属纽扣闪烁耀眼的光芒。许是春天的阳光过于温暖舒适,把他晒得懒洋洋的,软不拉耷活像一摊浆糊,对我的问题爱搭不理。我心里不甘吃瘪,大为光火,然头脑保持清醒:有求于人,抛却自尊,韩信尚能承胯下之辱,我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呢?我深呼吸抑制熊熊怒火,欲深入询问,进来一位秃顶的小老头。他着卡其色工装和黑色劳保鞋,双手背在身后,轻捏一个蓝色文件夹。这个小老头是我的车间主任,由于地中海的发型,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大至少十岁。

他毫无表情地瞥了我一眼,然后腆着肚子对保安说:“老郭啊!我有个快递。”

“哦,王主任,”保安立刻从心神涣散的状态打起十二分精神,毕恭毕敬地站起身来,肥胖的身材将紧身制服撑得像马上要炸破的气球,“是的,我好像有映像,我来帮您找找。”

保安调正帽檐,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保安室角落一张堆满包裹的破旧办公桌前,使劲翻找,动作滑稽可笑。

阳光照到王主任光滑油腻的秃头,像一个小太阳反射出灼热刺眼的光芒。他有一张圆润如球的脸,大眼长眉,眸光犀利,短短的胡茬一直蔓延到鬓角。想是等待的空档无聊至极,王主任转向我,两只眼睛像探头上下扫描,问:“来应聘吗?”

“是的。”我舔舔干涩发咸的嘴唇,礼貌性地点点头。

“多大啦?”王主任又问,“看着很青涩。”

“十九了。”我故意报虚岁,给人已经成年的错觉,对找工作大有裨益,可以规避许多麻烦。

“哪里人?”

“三明。”

“三明哪里?”

“宁化。”

“哦!巧了!我是宁化淮土人。”王主任露出一丝他乡遇故知的惊喜微笑,黄牙形如残月,眼角皱似沟壑。

“是吗?那真是太巧了!我是安远的。”我也有些不可思议,“那咱们是客家老乡啦!这世界真小!”

他赞同地点点头,继续问我:“意向应聘什么职业?技术员?普工?或者是职能部门?”

“普工。”以我的条件恐怕也只能应聘普工。

“以前有干过什么吗?车钳铣刨磨?”

“没有,”我对这一连串名词尚且陌生,又何谈经验,可管不了那么多,初生牛犊不怕虎,豁出去总比撒谎强,“但我可以学,您大可放心,我学东西很快!”

“什么学历?”王主任说,“当然啦,普工对学历没有太高要求,就是了解了解。”

“念到高中。”这个回答我是心虚的,因为我的高中只念了一年,可倒底也算念了,应该算不上弥天大谎。

“那应该会用游标卡尺?”

“是的,用得蛮熟的。”高中一年正好学过,虽然很多知识都归还了老师,但亲自动手操作过的映像深刻,终身难忘。

保安翻箱倒柜老半天才找到王主任的包裹,递交给王主任,打断我们的交谈。他从抽屉里掏出一本求职意向表,扯下一张让我填,不耐烦地叫我填完回去等消息。

听保安的口气,看保安的态度,我知道希望渺茫,但还是提笔准备填写信息,我已经没有挑肥拣瘦的资格。王主任打断我,对我发出邀请:“甭填了,我们车间正缺人手,要不到我这来试试?”

“可以吗?”我满脸惊愕地望向王主任。

“怎么?不愿意?”

“当然愿意!不能更愿意啦!真是太感谢您了!能给我这次机会。”我一瞧事情有门,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要不现在跟我到车间瞧瞧?”王主任再次发出邀请。

“如果可以,最好不过了。”

保安满脸不情愿地放我进公司大门。王主任迈出保安室又问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王茂,王羲之的王,茂盛的茂。”

“哦?你也姓王?那咱们五百年前还是一家呀!”王主任笑眯了双眼地说。

我浑身拘谨、默不作声跟在王主任身后踏进车间,走在刷绿漆黄边的安全通道上。车间高大宽敞,但采光有限,即使白天也灯火全开。车间的东西按“5S”管理原则比较有规律的堆放,大小机台足有几十台,但真正运转的大概只有半数。整个车间充斥着机器的轰鸣声和令人作呕的乳化液气味。员工身穿统一的带荧光条的墨绿色工作服在机台前忙碌,两人手推叉车中转产品。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出现。我对整个车间的第一映像就是死气沉沉,无趣压抑。

王主任用手势招来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脚蹬厚重的劳保鞋哐啷哐啷、屁颠屁颠地朝我们跑过来。我仔细打量,面容甚是眼熟,脑子里迅速回想:他与我住在同一层楼,只隔三五道墙。我租的房子离公司很近,步行大概十分钟的路程。其他租客虽不认识,但进进出出难免打过几次照面,多少留点映像,尤其是他下巴正中央的那颗长有一撮毛的黑痣,令人过目不忘。王主任将我介绍给他,也将他介绍给我,从而得知他姓林。他就是我后来的班组长。

王主任还带着我前往人事部门,找来一位负责招聘事宜的女同志。有王主任的力荐,人事那里自然全程开绿灯,免去各种繁琐流程,直接就和我谈薪资待遇,以及办理入职手续。由于没有高学历和工作经验,找工作屡屡受挫,能得到现在这份工作已经很不容易,况且我也深晓自己的斤两,所以薪资虽然不高,但也知足。

就这样,我被公司录用。不过这里面多少有些水份,最好的解释就是王主任看在老乡的份上,人事部门又看在王主任的面子上,降低用人标准录用我。有句老话:三个老乡,赛过公章。身处异地漂泊,老乡之间共同的家乡归属感和亲切感显得弥足珍贵,以前不信,现在不能不信,因为自己就是其中的受惠者。

当晚,我第一次敲开林组长的房门。他穿着一条宽松的蓝花裤衩,赤裸上身开门,映入眼帘的是健硕的胸肌,宽厚的肩膀,雕琢般轮廓清晰的六块腹肌。他的头发半干,显然刚洗完澡。他见是我,面露惊讶,一番寒暄方知我也住这,才想起请我进门坐坐。我走进他的房间,一股难以忍受的恶臭扑鼻而来,令我干呕两下,场面极度尴尬。一只黄毛小狗摇晃着毛茸茸的尾巴窜出来,在我身边活蹦乱跳,不时的将两只前爪跃起搭到我的小腿肚子,像在欢迎我。

“狗刚拉了屎,有点臭!”林组长显出有些抱歉的神情。

“没事!我还受得了,只是刚进门一下适应不过来。”很快,我就被异味同化,“这狗是什么品种?看着不像土狗。”

“这是条柴犬。”林组长一面套着紧身的纯白T恤,一面回答,“是一种原产于日本的品种。”

“哦,挺可爱的!”我伸手薅了薅狗头,狗伸出舌头舔我的手回应我,其实我什么也不懂。

林组长租的是一室一厅,还有一间小厨房、一间小卫生间和一个阳台,跟我的单间比起来简直是天堂和地狱。客厅里有大尺寸液晶电视、三座长条沙发、茶具摆放整齐的茶几、放有几瓶红酒的玄关柜、一只开着门的金属狗笼子,一切都显得干净整洁,井然有序,让人赏心悦目。玄关后面是餐桌椅,餐桌旁边是小厨房,俱都一尘不染。客厅的另一头是阳台和卫生间,阳台上有一台中等大小的洗衣机,稀稀拉拉晾晒几件衣服。电视墙后面就是卧室,门关着,不过可以联想得到一定也很豪华整洁。看见他的房子,在想想我的单间,简直不堪入目。我的单间狭窄阴暗,卫生间和厨房(根本称不上厨房,就是个灶台)都在阳台上。房间里放了一张铺着竹席的木板床、一面桌柜两用的矮木衣柜、一张可折叠的矮桌和三把塑料凳,已经显得很窄巴,可供游走的地方很有限。租房的时候我也有看一室一厅,喜欢得不得了,奈何价格比单间的三倍还多。我当时工作都没有着落,岂敢有此非分之想,想着等将来挣了大钱再换不迟。当然,为了谋生而出门在外的人,有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已然不错,哪里还敢动享受生活的念头。想当年父母亲在煤矿工作的住宿条件比我现在还差十万八千里。

“要喝点什么?咖啡?”林组长突然问我,用手指着玄关柜上的一台我不认识的电器,说,“现磨的。”

“不用,白水就行,中国胃喝不习惯洋玩意儿。”我才恍惚过来,那是一台咖啡机,我问正在给我倒水的林组长:“很多东西都是你自己置办的吧?我看房的时候可没有洗衣机和咖啡机。”

“是的。”

“你可真懂享受!”我感叹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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