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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抱子押子 (第1/2页)

1900年,光绪二十六年,四月。

蒋贤三年丁忧期满,可以与妻子同房了,朝廷也可以补授官职了,没料到蒋贤没给地方官送礼,吏部来人调查时,地方官无中生有地说:“蒋贤丁忧期间行男女之事,守孝不诚、道德不厚。”这事真假难辨,吏部人员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蒋贤补授官职之事便被束之高阁。

陈蓉先后生了三个女儿,大女儿安吉,二女儿安莉,三女儿安秀,没有男孩,婆婆郑百香有些不快,有些着急,这是传宗接代的大事,是继承香火、继承家产的大事,万万不能掉以轻心。蒋贤丁忧一结束,她便催二人同房,她天天给祖宗磕头,还到庙里烧香许愿,求祖宗和菩萨保佑陈蓉生儿子;她也劝陈蓉去庙里烧香,陈蓉也按婆婆的要求办了,有些名气的白龙庙,茅山道观都去过了。让郑百香失望的是,陈蓉又生了个女儿,取名安美,郑百香不同意,说名字取得不好,美妹同音,弄不好还要生妹妹,应该叫安弟或安男,蒋贤尊重母亲的意见,给四女儿取名安男。

这一天吃过中饭,郑百香一个人坐在八仙桌前,看着外面蓝蓝的天空,看着陈蓉在晒场上,牵着一岁半的安男学走路,她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自言自语:“穷家多子孙,富家多钱财,有儿穷不久,无子富不长,这也是命吧。”

沈大宝的娘来借筛箩,郑百香叫她坐下说会话,说到生儿育女之事,郑百香愁眉不展地说:“祖宗也拜了,菩萨也求了,怎么不管用呢?怎么不变变花样呢?”

沈大宝的娘说:“我娘家有女没儿的人家想生儿子,就到男孩多的人家抱一个男孩来,沾一点儿运气,等自家生了男孩再把孩子还给人家,这叫抱子押子,这招挺灵的。”

郑百香把这个想法跟蒋贤说了,蒋贤说:“我也听人说过,要是抱了人家的孩子,没押到儿子呢?”

“那就换一个呗。”

“我和陈蓉说说。”蒋贤说完,就去楼上与陈蓉商量。

陈蓉说:“亲生的儿子,舍得给人家吗?”

“穷人家该是愿意的,让人家养一两年,人家还给点钱给点粮,是合算的。”

“生了儿子,抱养的孩子不肯走,或者人家不要了,怎么办?”

“事前双方要立好字据,按规矩办。”

陈蓉同意了,说:“那就试试,死马当活马医,也就是添一个人吃饭,花一点钱,不过得抱好人家的孩子,懂规矩听话,有事好商量。”

“和我一道在镇江府试的王凯达,听说他生了三个儿子,他家也是殷实人家,富而不骄,乐善好施,我找个时间去他家一趟。”

“那好。”过了一会儿,陈蓉想起了什么,说:“大宝说家里大牯牛老了,要买条苗牛,后天正好是皇塘集市,你带上钱跟大宝去买条苗牛回来。”

丹阳是“七省要隘”,水陆交通便利,苏南的高淳、溧水、句容和苏北、安徽许多县的牛客,都运牛到丹阳来交易,邻近各县客商也来购牛后运往苏州、上海销售。丹阳县城的牛市是全国十大牛市之一,下边的乡镇也有牛市,皇塘每月逢一逢六是牛市,每次牛市上交易的耕牛、菜牛和苗牛都有数百头。皇塘牛市在横街南头,紧挨着常州通往金坛的大道,占地有十几亩,东边是大河,西边北边是民房,民房与牛市之间用砖墙和木栅栏隔开,南边是大门。牛市里面是一排排栓牛的木栏,碗口粗的横木被绳子和牛蹭的光滑发亮。开市的锣声一敲,黄牛、水牛、大牛、小牛蜂拥而入,牵牛人把牛绳往横木上一系,站到一边去抽烟、聊天,等着买主光顾。有的牛伸长脖子,“哞-”的一声吼叫,声音浑厚低沉。到处有牛拉的一堆堆屎,有的比脸盆还大,冒着热气,散发出臭味。太阳斜照进牛市的木栏和牛身上,牛毛闪着光亮,天空中有些乌云,随风缓缓移动,有鸟从蓝天飞过,没有啼鸣。

蒋贤跟着沈大宝走进牛市,十几排长长的牛栏上,已经系满了牛,水牛最多,有二三百头,苗牛不多,也就十几条,“蒋先生!蒋先生!”蒋贤听见有人叫他,循声看去,是一个三四十岁的瘦高个子男子,脸色憔悴,上身穿蓝布褂子,衣服已经旧得不见了本色,肩头、前胸和双肘有七八个补丁,补丁的布是灰色的,针脚大而歪歪扭扭,一看便知不是女人的手工,下身是条灰裤,两边膝盖也各有一块大补丁,裤脚开了线没有缝,脚上是一双旧布鞋,有黄绿色的污渍,右脚大脚趾灰厚的指甲盖露在外面,头上一顶草帽,旧得发灰,帽顶没有了,露出蓬乱的头发,让人想起树上的鸟窝,蒋先生看看来人,并不认识,他问:“你是——”

“你在外头做官不认识我,你太太认识我,大宝也认识我。”

沈大宝介绍说:“他是牛头陈四方,陈家村人。”

“牛师傅,刚好我家要买条苗牛,帮我们看看。”

“今天苗牛不多,我陪你们看看。”

陈四方陪着二人往里面走,转了两个来回苗牛确实不多,看到的几条也不健壮,蒋贤准备等下个牛市再来看,他和沈大宝往牛市大门口走,陈四方也在后面跟到了大门口,他说:“听说蒋先生家要抱个男孩?”

“你消息灵通啊,是想抱一个。”

“我有四个儿子,给你家一个吧?”

沈大宝说:“我家主人是抱子押子,以后生了儿子,是要还回去的。”

“我知道,有一二年我也省点口粮,孩子也长长见识,过一二年好日子。”

“我回家商量一下,要的话再找你。”  蒋贤说。

在回家的路上,蒋贤问沈大宝:“做牛头混成这样子,是他没本事,还是有其他什么事?”

“本事到有,他是老牛头了,看看牛的体型、牙齿、牛角、眼神,便知牛的年岁、体质、体力、脾气好坏,能不能干活,有没有毛病,怀孕的母牛,他看一眼便知怀的是公是母,好多买牛的都找他看,钱赚得不少,只是好吹牛,好喝酒,好赌博,赌钱十次九次输,输光了就借高利贷,还不上就挨打,常被人打得半死,还得花钱治伤,老婆气得没办法,跟着别人跑了,给他扔下四个儿子。”

回到家,蒋贤跟陈蓉说起陈牛头的事,问她:“他说认识你。”

陈蓉一笑说:“村上人说陈牛头会看牛也会看人,我怀安秀时叫他看看是男是女,他听说我姓陈,就跟我套近乎,说五百年前是一家,叫我大姐,其实他的岁数可能比我还大呢。”

“他有四个儿子,想送一个给我们家押子,你看要不要。”

“陈牛头毛病不少,说话也不靠谱,就怕儿子送来了以后送不回去,我想还是抱亲戚家的,或者石墩头王家的也好。”

“他倒很乐意,可以立个字据。”

“他当然很乐意,他自己少养活一个,画把刀有什么用?蛇龙不斗,还是要个门当户对人家的吧。”

次日上午,陈四方领着三岁的小儿子荣根来到蒋贤家,荣根穿着人家送的旧衣服,很不合体,上身短下身长,露着凸起的肚脐,像个小肉瘤,裤子太长,裤脚卷起两道,脚上没有鞋穿打着赤脚,面色蜡黄,单眼皮,塌鼻子,眼角有眼屎,蒋贤有些生气,说:“牛师傅,昨天我跟你说的是回来商量一下,要的话去找你,你怎么就把孩子送来了?”

陈四方有些尴尬,谄笑着说:“家里没人,我带他上街,顺路带来给你家看看,你们要就留下,不要我就带他回去。”

陈蓉在后面楼上教女儿绣花,闻声下楼来了,三个女儿跟在后面,陈四方恭敬的叫了一声“大姐”,让荣根叫姑姑,荣根也不认生,声音清脆的叫“姑姑”,陈蓉上前摸摸荣根的头发,问“你几岁啦?”

“四岁。”

“个子不矮就是瘦点,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大哥哥,二哥哥,三哥哥。”

“你早饭吃的什么?”

荣根答不上来,仰头看着父亲,陈四方忙说:“喝了碗大麦粥。”

“饿了吧?”陈蓉叫张嫂:“早上剩的饼还有吧?端过来。”

张嫂从厨房端出一个盘子,里面有三块芝麻糖馅饼,张嫂拿了一块给荣根,把盘子放在桌上,荣根几口就把一块饼子吃完了,两腮鼓鼓的,如青蛙仰天鼓噪,脸也涨红了,陈蓉又递给他一块说:“再来一块。”荣根抬头看父亲,陈四方说:“姑姑让你吃你就吃吧,谢谢姑姑。”  荣根接过馅饼,几下咬进了嘴,含糊不清的说:“谢谢都都。”三个女孩忍不住笑了,安莉学着他的腔调说:“谢谢嘟嘟。”孩子们大笑,荣根红着脸低下了头,陈蓉瞪了安莉一眼,说:“你说得好,到楼上去!”  三个女孩格格格地笑着,跑到后面去了。

陈蓉和蒋贤商量了一下,对陈四方说:“老陈,我们已经和我表姐家说好了,从她家抱一个男孩来押子,孩子你就带回去吧,我给你几件孩子的旧衣裳,就是女式的,孩子小,也不分男女,大些的改改也可以穿,你带回去。”

陈四方的大黄眼珠转了转,说:“马庄有一户人家卖牛,让我去做个中人,我带着孩子不方便,让荣根在你家玩一会儿,下午回来,我来接他回家,好不好?”

“好吧,孩子,先放这儿吧。”陈蓉说。

陈四方走了,陈蓉叫安秀来陪荣根玩,陈四方在老婆跟人走后,没时间照看孩子,常把孩子放在亲戚家或村上人家,东家三天西家两天,孩子早习惯了与生人交往,到哪儿也不怯场,跟人见面就熟,荣根和安秀有说有笑,玩得很开心。

天黑了,陈四方也没有过来接孩子,陈蓉知道上当了,她对张嫂说:“陈牛头不会来了,荣根要住我们家了,他还小,就跟你一起睡,你给他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明天吃了早饭,让大宝送她回家。”

第二天吃了早饭,陈蓉叫大宝送荣根回家,沈大宝来到堂屋,却不见了荣根,一家人叫着荣根的名字,前屋后楼的找都没有找到,又到村上人家找,到大塘边找,都没有找到。“莫非跑回家啦?”  陈蓉想让沈大宝去陈家村看看。蒋贤说:“再找找吧,可能躲在哪儿玩呢。”

风轻云淡,太阳渐渐升高,雾尽地暖,青白二色的喜雀,又在树枝上喳喳叫了起来,公鸡开始打鸣,提醒人们该烧午饭了。张嫂到码头淘米,看到短尾巴黑狗冲着桑树田叫,走过去一看,荣根正坐在一棵较大的桑树枝杈上哭呢,她忙把他领回了家。一进家门,荣根就抱着陈蓉的大腿哭着说:“姑姑,我不回家,我就在你家,我不回家。”陈蓉看荣根满脸泪痕可怜兮兮的样子,于心不忍,对蒋贤说:“把他留下吧,等生了儿子再送回去。”

蒋贤说:“听你的。”

陈蓉蹲下身子,用手绢擦去荣根脸上的泪水,说:“别哭了,不送你走了,等你有了弟弟再送你回家,好吗?”

荣根点点头笑了,安秀过来拉他去院里玩,他破涕为笑,跟着去了,张嫂说:“四岁的孩子也精呢,从糠箩一跳进米箩,就不肯走了。”

荣根来家三个月,陈蓉就怀孕了,虽不知男女,一家人还是很高兴。到了来年二月,陈蓉肚子已挺的老高,衣服里像塞了个大黄金瓜,走路也慢了,到地里割菜,上码头洗东西,都动作迟缓,女人们都关心这次是男孩还是女孩,孩子什么时候出生?有的说,“看走路姿势是先迈左脚,可能是男孩。”  有的说,“看她脸很干净,应该是女孩,女孩打扮妈。”  有的人嫉妒陈蓉娘家婆家的富有,说:“烧砖瓦的窑,烧不出瓷碗瓷盘,这次还得生女孩,老天公平,穷人愁钱,富人愁后。”陈四方也很关心陈蓉什么时候生,可能生男孩还是生女孩,在街上一碰到何家庄的人便打听,村上人说:“你不是会看男女吗,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忙着呢,没时间去。”

“你是怕人家让你把荣根领回去吧。”

“我怕什么,接就接,领就领,多一个孩子,烧粥多一瓢水。”

“你就嘴硬吧,锅里有几粒米呀,还能多一瓢水呢。”

“我是为蒋家好,给他家冲喜,带去生儿子的运气。”

“你就吹吧,好像就你家有儿子,告诉你,你真去接荣根,还不肯跟你回来了,他在蒋家享福了,长高长胖了,村上人现在叫他小胖子了。”

“他不肯回家才好呢。”

“说实话了吧,哈哈哈——”人们开心大笑。

清明节前五六天,天气很是暖和,有的青壮年男女穿上了单衣,中午前后还有光膀子的,似乎一下子进入了夏天,但到了清明节这两三天,北风呼呼,天阴下雨,气温骤降,真是清明冻小鬼,好些人又穿上了棉衣,似乎又回到冬天。五六天后,暖阳高照,气温又猛然上升,黄黄的迎春花,红红的桃花,粉色的海棠花,雪白的白玉兰竞相开放;紫叶梨树直直的枝条上,也冒出了不少小白花,早绿的柳树、枫杨树枝繁叶茂,绿得晚的银杏、龙槐也绿叶片片了。陈蓉肚子里的小生命变得活跃,挥胳膊踢腿疼的陈蓉不时皱一下眉头。终于有一天上午,横街上胖胖的接生婆跟着蒋贤进了村、上了楼,蒋贤没有进屋,在楼梯口站了一会儿,又走到门口晒场上来回踱步,不时朝楼上看一眼,时间不长,婴儿的哭声从楼里传出来了,蒋贤忙跑进去,张嫂从楼上下来了,满面春风地说:“生了,是个男孩。”很快,全家人都知道了,到中午,全村人都知道了,预言正确的人说:“我说得对吧?”说“砖瓦窑烧不出瓷盘瓷碗”的人则不吭声了。

孩子生下一个月办满月酒时,陈蓉对丈夫说:“你给儿子取个名字吧。”

蒋贤对前来吃满月酒的岳父说:“爸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岳父摇摇头说:“你学问大,我不敢在关公面前耍大刀。”

蒋贤想了想说:“人生五福,寿是根本,没有寿,别的福也享不了,蒋家男人大多活到五六十岁,寿至古稀的少,我想给孩子取名松年,松柏长青、寿长还正直,李白有何当凌云霄,直上数千尺的诗句,说的就是松柏,人活天地间,要活得长,还要活得正直有骨气,叫松年怎么样?”陈蓉赞成,其他人也都说好,松年这个名字就定下来了。

满月办满月酒,中午四桌请亲眷朋友,晚上四桌请村上人家,每户一人,走时给五只煮熟的红鸡蛋,取五子登科之意,亲眷送的礼物除了钱、寿面、寿桃,便是一些银器:项圈,手镯,小算盘、如意、长命锁,银光闪闪的项圈上刻有“长命富贵”字样。有的人见到孩子,便逗孩子乐,说些恭维话:“长得好看。”“头圆额方富贵相。”“鼻梁挺直,将来长寿。”小家伙似乎不明白人们的美意,我行我素,当众撒尿,湿了陈蓉的淡黄色府绸衣衫。

家人都很高兴,荣根却不开心,几天前就听人说要送他回家了,他胖胖的脸上没了笑容,亲戚们在吃满月酒的时候,他一个人跑到塘边树林里,爬到一棵苦楝树的树杈上坐着,看旁边榉树上的鸟窝,鸟窝里的小鸟叽叽叫着,不时探出头来,若是以前,他早爬上去,把小鸟抓了,今天他没有兴致,只是呆呆地看着。九岁的小石头仰面叫他下来玩,他不答应,小石头叫了几遍,他不高兴地说:“不玩!”眼睛依然看着鸟窝。

“你把小鸟抓下来。”

荣根没好气地说:“不抓!”

小石头生气了,抓起小土块掷他,说:“不玩不抓鸟,滚回你陈家村去!”

“我不回家。”

“安秀家生了儿子了,你还想赖在这儿,厚脸皮!”

“不要你管!”

“你还凶!”小石头又捡起一块土块,朝树上掷去,这次正打在荣根的额头上,荣根疼得哭了起来,小石头吓得跑走了。荣根哭了一会儿,从树上下来,看到北塘边腊虎在钓鱼,便走过去看,腊虎问他:“小胖什么时候回家呀?”

“我不回家,我就在这儿。”

“想赖在何家庄呀?”

荣根不想说这个事情,走到流水的缺口去看泥鳅,泥鳅顺水下到河里,又逆水游了上去,反反复复、来来往往。

两个月后,松年笑得很可爱了,家里人都喜欢,你逗她逗,你抱她抱,和他说话,家里天天欢声笑语,荣根则闷闷不乐,他知道真的要送他回家了。

这一天上午,蒋贤在牛市里找到了陈四方,他的境况更惨了。身上还是两年前的衣服,只是又多了几个补丁和一些污渍,难闻的气味更重;人更瘦,脸更黑,皱纹更多,额头上还多了一块疤,那是一次喝酒醉倒碰到灶台边留下的印记。

“我们家生儿子了,你知道吧?”

“知道,恭喜啊。”陈四方面无表情地说。

“什么时候送荣根回家?”蒋贤问。

“过几天吧,这几天要赶金坛、  尧塘,还有导士的牛市。”

连续三次,陈四方都以赶牛市没空在家推脱。

蒋贤第四次找他,陈四方实在不好再推,他请求说:“蒋先生,荣根就送你家吧,说实话,我实在养不了,现在一屁股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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