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劝洪办学 (第2/2页)
常家村有一帮送麒麟的人 领头的常克济来洪家说:“私塾开门大吉,开学那天我们来唱一唱,热闹热闹,好不好?”
洪先生问:“要多少钱?”
“不多,五块大洋。”
“五块大洋还不多?长工一年的工钱了。”
“送麒麟至少五个人,也就是一个人一块,再说给你家唱一唱,送来吉祥好运可不止五块大洋,五百块也不止,是不是?”
“我们商量一下明天告诉你。” 常克济走后,洪先生来找春南商量,说送麒麟的事,他说:“我老家没什么送麒麟,什么是送麒麟?”
春南笑说:“送麒麟是丹阳一带的民俗,要五个以上的人表演,两三个人举着竹扎纸糊彩绘的麒麟,不停地舞动,其余人敲锣打鼓,他们有时在庙会表演,有时赶盖房开店、红白喜事;也有挨户送麒麟的,到了人家门前先敲打一番,然后一人领唱众人附和,敲与唱交替进行。”
“都唱什么?”
“根据不同情况,多为祝福主人的吉利话,比如‘锣鼓一敲格排排,花花麒麟送过来,你家一年风光好,春夏秋冬广招财。’”
“那我家要不要请他们来送麒麟呢?”
“想热闹热闹就请他们来,不想热闹就不请。”
“你这句话等于没说,到底请还是不请,你说,要是你请不请?”
“要是送麒麟有好运,那些人就不用出来送麒麟了,花五块大洋热闹一下没意思,还不如买点书给学生看看呢。”
“好,听你的,不搞华而不实没用的东西。”
白露那天风轻云淡,桂花飘香,夜凉露白,太阳一照,晶莹发亮。洪家私塾开学了,炮仗升空,震耳欲聋,烟雾飘散,带着浓浓的火药味。上学的孩子们来了,穿着过年的新衣,个个兴高采烈,有的父母亲送孩子来,见了穿着新蓝布长衫的洪先生,都要让孩子叫先生,自己还要说几句,意思都差不多,要洪先生严一点,不听话就打。沈八用送大宝来上学,他很激动,家里多少代没人念过书,他说:“洪先生,大宝不听话就给我打。”
送儿子来的陈长友也说:“兴茂不好好念书,也给我打,不打不成人,棍棒底下出好人。”
田连昆取笑说:“看来长友小时是没挨打,才这么坏。”
殷天和说:“是太淘气了,腿都被先生打断了。”人们笑了。
春南送蒋敏,蒋惠来上学,到课堂看了看,看不见朱铁锁、符会法和陈金友家的孩子,就出门问接学生的洪先生,洪先生说:“符会法不让孩子来,朱铁锁和陈金友家孩子圆圆不肯收。”
“为什么不收?”
“我也说不清,她没细说。”
“你上课吧,我去问她。”
不知是穿多了还是恼火,春南觉得身上热烘烘的,便脱了当年教书穿的长衫送回家。从家里出来,他先去符会法家,符会法在家搓草绳,板凳竖对着门,他横坐在板凳上,搓好的草绳压在屁股下面,双手搓着八字张开的稻草,稻草旋转着,黄黄的绳子在伸长,春南开门见山地说:“会法,私塾开学了,你儿子年明不念?”
“不念。”
“为什么?”
“富人思来年穷人顾眼前,生了两只小羊,要年明放羊割草呢。”
“放学以后还可以放羊割草,长大了想念书就来不及了,到那时,孩子埋怨你就来不及了,穷要富也要思来年,不能只顾当前。”
符会法想了想说:“你说得有道理,明天让年明去念书。”
从符会法家出来,春南看到村前空地上有两个孩子蹲在那玩泥,走过去一看,是朱铁锁的大儿子来旺,还有陈金友的小儿子兴忠,二人正用竹棍和泥,堆一座方形的城堡。
春南问:“你们干什么呢?”
“玩呢?”
“你哪儿来的水?”
来旺不好意思地说:“我俩撒的尿。”
课堂传来读书声:“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春南问:“你俩怎么不去念书啊?别的孩子都去了。”
“私塾不要我们。”
“要让你们去念,你们念不念?”
“当然念,不念书,一块儿玩的人也没有。”
“好,我去帮你们说说。”
白圆圆一手拿扫帚,一手拿簸箕,弯腰扫地上放爆竹落下的纸屑,抬头见春南脸色严肃走来,她问:“找我有事?”
“有事。”
“那到屋里说吧。”
春南进屋,在桌边坐下,白圆圆给他倒上一碗茶,春南开门见山问:“来旺和兴忠没来上学,听说是你不让他们来的。”
“是我不让,来旺那孩子太野太凶,我怕他捣乱欺负人。”
“不识字不明理,上学就好了。”
“要是不好呢?”
“不好要教他学好,不收兴忠又是为什么呀?”
“是他老子不好,一个畜生!”她满脸弄怒气地说,“洪家私塾断不能要他,他要念书,可以去街上的荆家祠塾。”
春南没说话,私塾里的念书声清晰传来:“一字好比一根枪,二字下道横更长,三字好比王字样,四字风头嘴不张……”
春南的问话,又触痛了白圆圆心头的一块老伤疤,她守寡以后,因为年轻貌美,家里房好田多,想娶她和作上门女婿的人不少。白圆圆除了蒋康谁都看不上,只一心想给蒋康做妾,有的人碰了钉子,心生怨恨,便骚扰他,说下流话调戏她,找机会碰一下摸一下,搞得白圆圆又恨又怕,她很少出门,晚上早早关门睡觉。
有一次,她家的小花狗不见了,她心急如焚,满村喊到处找,也不见踪影;她便往村外去找,出了村口,碰到下田干活扛锹回村的殷火利,殷火利告诉她,好像看到一条花狗往西边去了,白圆圆便沿着大路往大兴塘方向走去;路高低不平,两边是荒芜的田地,杂草比人还高,不时有野兔跑过田埂,有野鸡从草丛飞起。大兴塘旁边有两条路,一条路,往西通往西野田村,一条路往北,是一片树林,白圆圆站在岔路口犹豫不决,不知往哪条路走。
这时,陈金友从树林那边田埂上走来,他三十多岁,中等个子,身体粗壮,大脸短下巴,嘴唇上下都是短而粗的黑胡子,两眼离得很远,还是对眼,他为人吝啬,常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与人争吵,对亲戚也是如此。有一次去岳父母家吃饭,见岳母只给烧了几样素菜,得知前两天连襟来家吃饭时,岳母不但烧了肉,还烧了鸡鸭给他带回家,陈金友觉得岳父母太偏心,一肚子火没处发泄,便把一桌饭菜掀翻,从此和岳父家不再来往。他平时几乎不笑,似乎笑脸对人是让人沾了便宜,此时见了白圆圆,他破天荒咧嘴一笑,问道:“你去哪儿?”
“找我家花狗呢。”
“你家花狗——我看见了,往那树林里去了,我帮你去找。”
“那谢谢你!”白圆圆感激又感动,小气的陈金友居然肯帮她找花狗。这一片树林没人陪着,白圆圆还真不敢进去。树林有五十多亩,都是几十年以上的参天大树,有缕缕阳光从树叶间射下来,落在厚厚的落叶上;人在厚厚的落叶上走过,如走在柔软地毯上,风吹树叶沙沙作响,不时还有嗡嗡叫的蜜蜂、彩色的蝴蝶和叫不出名字的小虫飞来飞去,啄木鸟不慌不忙的敲击着树干,发出笃笃的声响。白圆圆走几步便叫两声“花花”,却见不到花狗,越往里走 ,林子越密,光线越暗,白圆圆心跳加快,她听人说树林里有狼,她不敢叫也不敢走了,停下脚步恐惧地说:“狗我不找了,咱们回去吧。”
陈金友转身看她,脸上带着淫笑说:“这地上比床还软,在这里坐着歇会儿。”
陈圆圆害怕地说:“不歇,走吧。”
陈金友说:“我昨晚做梦,你猜我梦见谁了?”
“不知道。”
“我梦见你了,梦见和你睡觉了。”陈金有友伸出粗糙带毛的大手,上前来抱白圆圆,白圆圆惊恐地往后退,退了几步,脚被树根绊倒,摔在地上,陈金友饿狼一样的扑上来,骑在她身上,扒她的裤子,白圆圆挣扎着,哭喊着求饶;陈金友哪肯放手,趴在她的身上,腿压住她的大腿,这时树林里很静,鸟儿也不叫了,只有男人的急促喘息声和女人悲切的啜泣声。
屈辱的往事,如难以愈合的伤口,一碰就痛,春南看着白圆圆愤怒的脸,很久没有说话,他曾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猜到肯定是陈金友做了什么缺德的事,让白圆圆耿耿于怀,他用手掌按在八仙桌的角上说:“我昨天看了一本书,讲各个姓氏的来历,有的姓就是国家的名称,比如我们蒋姓,就是因为老祖宗被封在蒋国。”
“那我家何姓呢?”白圆圆有兴趣地问。
春南接着说:“何姓是可国的国王改了的姓氏,据说原先可国也是大国,人口很多,后来因为男人女人找对象挑剔,结婚的人越来越少,人口也就越来越少,差点亡国灭种了。”
“怎么个挑剔法?”
“一是挑长相,男的不高女的不美不行,太瘦不行太黑不行,眼小不行嘴歪不行。二是挑出生地挑祖宗,鲁国强盗多晋国人吝啬,宋人傻郑人呆,姓秦的奸姓严的坏,都不肯嫁娶;挑来挑去,好多人成了男女光棍,生孩子少,年轻人就少,老人就多,种田的人少,粮食就不够吃;只好把六十岁以上的老人,都送到荒郊野岭,让他们朝饮霜露,晚餐月光,哀鸿遍野,自生自灭,惨不忍睹;邻国趁机攻打可国,结果可国男人全部阵亡,国内连埋死尸的男人也没有;到了这时,国王才下令,女人找对象不准挑,每个人必须结婚生子,可是外国的男人都不愿娶可国女人,女人们只好嫁给乞丐,乞丐没有姓氏,生下的孩子姓什么呢?国王觉得还是人最重要,可国女人挑三拣四,差点亡国,没人什么都不可能,什么都不成;乞丐也是人,就赐姓人,女人姓可,男女合起来就姓何,于是就在可字前面加一个人字,可国就变成何国,可国子孙从此姓何不姓可。”
嗑着瓜子的白圆圆的嘴停住了,上嘴唇还沾了半片葵花子的壳,她说:“你喝点水吧,说了半天话,我看你也费了不少脑子了。”
春南端起碗喝了两口茶,抹抹嘴唇说:“我忘了和你说了,那天我在村上征求对你家孩子改姓的意见,朱铁锁和陈金友都没提反对意见,都说别人同意他家也同意;我就想人逢乱世,念了书的人还乱来,何况一字不识的人呢,长毛来了王法也没了,有些人不就无法无天了,做点坏事也情有可原,只要太平时代规规矩矩就行了,有些事过去了就算了。古人说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朱铁锁孩子人不好,不学更不好;陈金友人不好,再不让他儿子念书,将来他儿子也成了坏人,不也是村上人家受害吗?”
白圆圆捋一下额前的秀发,叹口气说:“你说得也有道理,我知道,可国的故事就是你编来哄我的。”
“让不让铁锁和金友的儿子上学,这是要紧的,你要说句话。”
“我说不让,你还得费脑子编故事,让他们送孩子来念书吧。”
“这就对了,君子不恶人亦不恶于人,我这就去跟他们说去。”
春南从白圆圆家出来,先往朱铁锁家去,他心情愉快,就像请来了一个戏班子,演出时观众济济一堂座无虚席,表演不断赢得满堂喝彩一样。他走到小沟塘南边,抬头远眺,天高地阔,日华上动,白云蓝天,天地间有飞鸟;近处则是松青柏绿,菊花艳艳,香气阵阵,有句诗浮上心头:“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