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莹电子书www.ibingtxt.cc

字:
关灯 护眼
冰莹电子书 > 家国二百年 > 第二十七章 春北告状

第二十七章 春北告状 (第2/2页)

皇塘四个保八个人在巡监所门前聚集,春北和洪先生先到,春北说:“人还没齐,我到金百先家去一下,拿一下积善会章程。”

“什么积善会?”

“说来话长,有时间告诉你。”

半个月前,春北去谭家村,请箍桶匠来家修澡盆,进村后碰到一家办丧事,没有家人哭丧,大小六副薄皮棺材一字排开,摆在门前。春北感到奇怪,向人打听,原来夫妻二人生病,又借不到钱看病。担心自己死后,四个孩子没法过日子,便把四个孩子勒死,然后夫妻二人上吊自杀了,情景十分凄惨。那天晚上春北情绪低落,一直坐在门前的大碌碡上想心思,月光洒落在他的黑发和宽阔的肩膀上,春南走过去,劝他回屋睡觉,春北拍拍身旁的圆石,说:“二哥,你坐,我和你说点事。”

“你说。”春南在石头上坐下,兄弟两人一人脸朝东,一人脸朝小沟塘。

“谭家村那户人家死得很惨,一下死了六个,一家人都死绝了。”

“听说了。”

“其实他家要借到钱,渡过难关就好了,并不要很多钱就能救了命。”

春南说:“没错,有的村子自杀的老人多,说起来是为孩子着想,实际上还是走投无路,有几个钱也就不会走绝路,谁不想多活几年。”

“我想有的地方有积善会,有钱人家捐一点钱,积少成多,扶危济困,众人帮一人,能使绝望的人家不至于走绝路,比如田地多的人家,每卖一石粮食认捐一厘,数也不多,积腋成裘,谁家有难,先从积善会里借钱,太困难的就不要还钱。”春北说了自己的设想。

春南说:“你这个想法好,不过得有人牵头,要动员一些富户参加,还得有个章程。”

春北说:“我来找人牵头找人写章程,我们家算一份,我结婚就简办,省下银子搞积善会;我还要在婚礼上说说积善会的事,动员一些人参加,怎么样?”

“我支持。”

此后,春北去了青墩村,想请该村首富伍步东当会长,伍步东说,这事儿还是街上人出面好一些,召集人议事方便,春北又到街上找人,两个德高望重的人没明确表态,东街秀才金百先答应起草章程。

春北从金百先家出来,其他六个人也到了,搭了一辆马车前往丹阳县衙。刚出发时,天气还好,过了导士天就变了,乌云翻滚着,从西北往东南涌去,太阳恐惧地钻入云层不见了,天一下子暗了下来,飞鸟投林,行人奔跑,闪电一个接一个,霹雳声让人心惊肉跳,怕要天崩地裂,雨云跟着风到了人们的头顶上,一会儿大雨便从天而降,落在田野里,落在人身上。马车上只有一块不大的油布,几个人都往自己头上拉,春北坐在边上,他不去抢油布,让雨点打在他头上身上,没多会儿,身上的衣服便湿了,好在阵雨下的时间不长,到县衙门口,春北衣服半干半湿,身上觉得有些冷。到了县衙公堂上,八个人分两排跪在地上,郭知县听了申诉,惊堂木一拍,大骂皇塘刁民拿康熙年间的县规来压他,他吼道:“都给我打!”

丁桥保的荆本荣平听说要打,吓得尿都流出来,濡湿了裤子,发出了骚味,春北抬头说:“康熙年间也是本朝代,县规合理也得照办。”

郭知县气势汹汹地问:  “怎么个合理法?”

春北说:“地势不同,灾情不同,山区和潮区分担一些,既公平也合理,每次都让平田区赈灾,平田区也受不了。”

郭知县大怒说:“放屁!我是知县,我说的最合理,胆敢与县衙作对咆哮公堂,给我拖下去,重重打他二十板子!”

两个如狼似虎的衙役走过来,把春北拖出门外,一个按住春北的头,一个用脚踹屁股把人踹倒后,两人举起棍子便打,有人数数:“1、2、3、4……”连打二十下,春北的衣服被打破了,身上好几处地方皮破肉烂,流出了殷红的血,后背和臀部刀割般的疼痛,但春北咬着牙,始终不吭一声,围观的人群中有人说:“真是条好汉。”

郭县长吼道:“把他们关进大牢,什么时候交齐赈灾银,什么时候放人!”

狱头说:“监牢关满了,没地方了。”

郭知县说:“那就关到劝农局去。”

春北等八人被关进劝农局一间昏暗潮湿的大屋子,地上有几张床板,角落有一个尿桶,好像以前关过人,屋里充满了屎尿的臭味,还有臭虫蟑螂四处在爬。春北忍住疼痛走进屋,屁股疼的不能坐,只能趴在木板上,荆本荣尿湿的裤子有些干了,他躺在春北的左边说:“自古见官莫向前,做客莫向后,你不和知县争执就没事了。”

洪先生说:“他不上前,我们八个人都要挨打,你占了便宜,还说风凉话。”

张埝保的李合欣说:“知县要交齐赈灾银才放人,一年交不齐,我们就一年出不去,还不要了我们的命。”

春北说:  “我们不能在这儿等,我们到镇江知府去告郭知县,不能让他胡作非为,有初一还有十五。”

荆本荣说:“要是知府和知县一鼻孔出气呢?再说谁敢去镇江告状。”

春北说:“行不行?也要试一下,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你们不去,我去,洪先生我们去。”

“你打成这样能走吗?洪先生问。”

“还好,只伤了皮肉没伤到筋骨。”春北双手撑着床板站起来,试着走了几步,感觉还能走,他慢慢走到窗户前看了看,说:“这窗户,关不住我们,能钻出去。”他伸手握着那大拇指粗的窗户铁条,用力一扳铁条就断了。

洪先生说:“等天黑再走。”

天黑后,春北又扳断两根铁条,两人钻出窗户,翻墙出了劝农局,从西门出城,披星戴月直奔镇江。。

皇塘去县衙申诉的八个人,已经去了三天,一个人也没有回来,家人都很着急;不好的消息不时在街上传开,有人说去县衙的人都被关进监牢了,等秋后问斩;有人说郭知县免山区的赈灾银,是得了三百两银子的好处,皇塘要想免这笔赈灾银,也得给郭知县送银子;还有人说,  郭知县很恼火,放出话来,皇塘人是刁民,敢到县衙告状,蜡烛不点不亮,要让皇塘人吃点苦头,原先每亩交一两,现在每亩交二两,何时交齐银子何时放人。春南去找王保长,王保长说派人去县里打听了,是春北咆哮公堂,与郭知县争辩,惹怒了郭知县,后来挨了打,几个人下了狱,要交齐赈灾银才放人,快回去凑银子吧。春南说:“凑齐银子少说也得半个月,你先去县里说说,先把人放了,我们早晚把银子交上。”

王保长说:“我可不敢去,我怕挨打,明珠出老蚌老马不迷路,你爸要活着就好了,不至于弄得这么麻烦。“

春南说:“本该你办的事儿推给别人,还责怪别人。”

春南从街上回来,九贞说二条岗的桑田里有好多小虫子,让春南把鸡挑过去放放,吃了虫子还省了鸡食。春南把两大笼子鸡,挑到桑田田埂上,鸡笼门一开,二十几只公鸡母鸡从笼里蜂拥而出,进了桑田,有的往桑田深处去,有的在桑树下低头啄虫,有的拍打翅膀,咯咯叫着。春南把扁担在田埂上一放,当板凳坐着,眼睛朝西北大路上看着,春北他们要回来,该从那条路上走来。忽然他看到十几只鸡,惊慌失措的往田埂上跑,春南想,鸡大概是见到了蛇或黄鼠狼,他拿起扁担往桑田里走,看见一条二尺长的腹蛇,长舌头一伸一伸的,有只小公鸡,不知害怕没逃跑,反迎上去,用嘴啄腹蛇的身子,小公鸡被腹蛇咬住了腿,春南举起扁担便打,三下五下便把腹蛇打死了,尖尾巴摇动了几下不动了;小公鸡中了蛇毒,走路跌跌撞撞,没走到田埂便倒在地上。春南有点难过,把扁担当锹,在桑田里挖了个坑,把小公鸡埋了。小公鸡被毒蛇咬死,让春南的心被揪了一下,回到田埂上,他没心思再坐,有些着急地向西北大路上眺望。忽然,他看到洪先生走回来了,他走路时两臂摆动大,像船工划桨似的,他忙迎上前去,问情况怎么样,洪先生有些憔悴,但精神还可以,他笑着说:“告状告赢了。”

“告什么状?“

洪先生把他和春北去镇江告状的事说了一遍,脸有喜色地说:“我有个堂叔在镇江给知府当师爷,知府以前在丹阳当过知县,知道丹阳县衙的赈灾规定,他说郭知县做得不对,派人去找郭知县,让他按老规矩办释放关押的人,我们就回来了。”

“春北呢?”春南焦急地问。

“我叫春北一道回来,他说答应过一同告状的人,有好消息要回去告诉他们,他去丹阳了,今天不回来明天肯定回来。”

春南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回家和母亲、乔秀一说,他们也破涕为笑了,九贞说:“官大一级压死人,知府说话知县该听,春北和洪先生去镇江对了,皇塘种田人家也都沾光了,不用出冤枉银子了。”

第二天,皇塘街上的人们都知道了,有田地的人家喜上眉梢,家里有人去丹阳的,都心里踏实了。午饭后,有些人就在丹阳回皇塘的大路口张望,等候家人归来,大路两边栽着大杨树,有十几丈高,路边有沟,有田里的流水,也有阴沟里的臭水,水中有许多黑色的小虫在飞。等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去丹阳的人们才回来,春南数了数,一共六个人,不见春北,他有些着急地问走在前头的荆本荣:“春北呢?没和你们一起回来。”

荆本荣回答:“春北到了劝农局,和我们说了知府的话,叫衙役放人,衙役不肯,说要听知县的令;他就去找郭知县,后来县衙来人把我们放了,我们回来没看见春北,或许跟我们走岔了。”

春南等到天黑,没见春北回来,回家和母亲说了,九贞说:“你就去县衙看看,别有什么事。”

“好吧,那我先吃饭了。”春南先吃了晚饭,夜幕也降临了,他加了件马褂,沿大路往丹阳去,他怕跟春北交臂错过,看到对面有人来便喊一声:“春北。”过了珥陵,月亮升起来了,一钩残月,腾云似烟,风起影乱,凉意袭人。到了县城快半夜了,街上冷清无人,偶有打更声,他先去劝农局,院子内外安静漆黑,他又去县衙,门房里只有一个衙役在打瞌睡,春南把他叫醒,问了几遍,他才听明白,不耐烦地说:“放了,人都放了都回家了。”

“有一个人没回家,一个叫春北的没回家。”

“哦,对,有一个小伙子走的晚些,郭知县派了两个衙役送他,该到家了,送他的衙役都回来了。”

春南心想,大概是走岔了,他返回时没走大路,抄小路走近道,想快一些,走了个把时辰却在导士北边迷了路,只好重新走大路,走到丁桥南边,天已蒙蒙亮,东方有了鱼肚白色,近处的房屋,树木都看得清了,晨曦中有六七个人,站在大河边,往河里看什么。他走过去,从人们头顶上往河里看,岸边长着一人高的芦苇,芦苇前边是野生的水莲,开着一些白色小花,水莲中似乎浮着什么东西,有人下水去拉,拉到岸边,有人喊:“一个人拉不动,再下去一个人帮帮忙。”

一个高个子汉子下到水里,河里和岸上的人们一起动手,七手八脚把人拉上岸,头朝上脚对着河搁在草地上,水从上往下流着,从草上流到河里。死者穿白色马褂,潮湿的衣服紧贴在身上,长方形的脸上,大眼睛圆睁着,似有仇恨和冤屈而死不瞑目,那熟悉的衣服和面容,让春南震惊和悲痛,他心如刀绞,泪水湿了眼眶,躺在岸边草地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春北,有人说:“像是被人打死的,头上有伤。”

春南抑制着悲痛,请人们帮忙找了一辆板车,拉着春北回家,母亲和乔秀看到春北的尸体,都哭得晕了过去,过了好一阵才醒过来,九贞被人扶进里屋,乔秀趴在春北身上伤心痛哭。

王保长来了,春南让他到县衙去问问衙役怎么送的人,春北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王保长畏畏缩缩地说:“我不去问,人家打了也不会承认。”

洪先生说:“纱帽一戴良心就坏,肯定是郭县长下的毒手,到镇江告状让他怀恨在心了,去问也没有什么用。”

王保长说:“春北是为皇塘老百姓死的,我和别的保长说说,大家出点丧葬费。”

春南说:“我家不要丧葬费,知道春北是为皇塘百姓办事死的就行了。”

春北也是用的松木棺材,刚刷的黑漆,散发着浓浓的油漆味,春北的寿衣是在高邮县城买的一件青布长衫,只穿过一次,春南从衣服口袋里摸到两块董塘,那是西荷送他的,一直没吃,时间长了,糖块儿硬的像石头,颜色也变成了铁黑色;春南看了看,把糖又放回口袋里,他在心里想,黄泉路上水苦,嘴里苦时舔一下,若碰上西荷更好,两人好作伴了。九贞从换下的衣服里发现有一张纸,交给春南,春南一看,是皇塘积善会的章程,稿纸已被水泡烂了,这让春南想起春北忙活积善会的事,说的话还在耳边,如今已阴阳两隔了,春南在心里说,我的好兄弟,我记住你说的话,我一定要把积善会办起来,你放心吧;春南含泪把写有积善会章程的潮湿的稿纸小心翼翼折好,放入自己的衣服口袋里。

乔秀哭红了眼,嗓子也哑了,她把春北在常州洋行给她买的白裙子,放到了棺材里,哭着说:“这裙子也穿不着了,让裙子替我陪着你吧,就当我和你做伴了。”

陈长友也拖着瘸腿来了,含泪说:“春北,你怎么走了呢?我还没报答你呢,没你帮忙,春琴也回不来,我这一条好腿也得让人砸断了。”

九贞悲愤地说:“都说老天有眼,我看老天是瞎眼了,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死了,坏人恶人不死,好人善人死了,要我家死一个就该让我死,春北刚要结婚,一朵花刚要开,你就让他死了,我前世做了什么孽?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四个死在我前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也不活了。”说着,她用头狠狠的去撞黑色的棺材,撞得棺材“咚咚”响,额头被撞破,殷红的鲜血流了出来,帮忙的女人们忙把九贞拉进里屋去了。

小女孩蒋敏也哭得满脸泪水,她跪在棺材头前哭喊:“爸爸,你不要死,我不让你死。”哭声凄惨,让人心酸落泪。

乔秀把小女儿搂在怀里,头顶头一起哭,乔秀说:“小丫头命真苦,不到两岁父母双亡,孤老太婆收养后又离她而去,有了春北这个好爸爸,现在又去世了;人家父女相伴几十年,她都不到几十天,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她对小女孩说,“丫头别哭,爸爸没死,他困了,睡着了,过几天就醒过来了,等爸爸醒了,我们和爸爸一起去捉蜻蜓,好不好?”

小女孩似乎信了,点点头,眼含泪水说:“好,等爸爸醒了去捉蜻蜓。”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