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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西街饭店 (第2/2页)

有个围观的人低声说:“仗势欺人,吃饭不给钱还打人,没王法了。”

身边的人捅捅他:“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别没事找事。”

晚上,吴小牛躺在床上睡不着,想想自己受荆德顺的气,挨荆二爷的打,心情很是郁闷;想着还是单干厨师好,走东串西虽然苦一点,挣得少一点,但是不受窝囊气。

“小牛!小牛!”墙外有人叫,吴小牛听出是黄毛八斤的声音,没好气地问:“什么事?”

“打麻将,三缺一。”

“我看店呢,去不了。”

“没人偷,玩一会儿吧,这么早就挺尸睡得着吗?”

吴小牛犹豫了一下,起身穿衣,跟着黄毛八斤去小白毛家打麻将。天上没有月亮,星星倒不少,风有些大,刮着树叶草屑在街上跑,有灰尘迷了吴小牛的眼睛,他便揉边往前走,脚下被一块砖头绊了一下,差点跌倒。更夫敲着竹梆子由远而近,走一会儿叫一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吴小牛听到竹梆子声,想到了竹匠,他学过三个月的竹匠,知道竹匠有许多绝技,行内规矩传男不传女,传儿媳不传女婿。行俗认为,丐帮中的打莲花落和吹竹筒的两帮是师弟,这两帮不向竹匠乞讨,如果他们的响板和吹筒坏了,请竹匠修理,竹匠也从不收钱。小白毛说他也做过几个月竹匠,吴小牛并不相信,觉得是他急中生智说的瞎话。有一次,小白毛到饭店吃了饭喝了酒想不给钱,吃完了把饭店的筷子藏起来,自己拿出一双黑筷子大声嚷嚷,说饭店给他黑筷子用,把他当死人,钱不能给,还要饭店给他放炮仗去晦气。吴小牛从他身上搜出来饭店的筷子,给他两个耳光,要罚他交双倍的钱,小白毛可怜巴巴地说:“我没钱,就饶我一次,我学过竹匠,我帮饭店做一百双筷子。”

“好吧,一个月内交来筷子。”

二十天后,吴小牛收到小白毛送来的筷子,长长短短、有粗有细,一看就不像竹匠干的活。

小白毛家两间屋子,老婆带着女儿在里间睡觉,四个人在外屋方桌上打麻将;对角两盏油灯,灯光昏黄,照着吴小牛、黄毛八斤、小白毛和周老三四张黄瘦的脸。他们都是没钱的人,赌注就是和一局三文钱。

小白毛坐在上首,交叉双腿,一只手撑住下巴,打出一张牌,对吴小牛说:“听人说,厨子不偷死老婆,你老婆死了,是不是因为你到人家干活不偷东西啊?”

吴小牛坐在他对面,摸着鼻子说:“我也偷过,不过很少,都是有钱又小气的人家,便偷一点。”

周老三坐在东侧,两膝并拢两脚外八字张开,鼻孔朝向吴小牛问:“有人看着,怎么下手呢?”

“切肉丝时,一手抓一块抹布,切上几刀,抹布一抹,肉丝沾在抹布上,回家一抖,一盘肉丝菜就有了。”

小白毛说:“你也偷过,老婆怎么也死了呢?”

“她是痨病,看不好。”

“死了几年了,该再找一个了。”周老三说。

黄毛八斤坐在桌子西侧,双手抱在脑后,语言含糊不清地说:“找什么呀?一个人多好,想干什么干什么,想去哪去哪,没人管,没人烦,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小白毛嘲笑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倒想娶个漂亮媳妇,能行吗?别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黄毛八斤嗫嚅着嘴不知说什么好,小白毛和周老三看着他的窘样都咧着嘴笑,吴小牛没笑,伸手去摸了一张看了看高兴地说:“自摸,又和了,唉,不玩了,睡觉吧。”

黄毛八斤不同意,说:“你赢了不能说歇,还得玩。”小白毛和周老三也还要玩,吴小牛没办法又继续玩了一个多时辰,隐约听得外边有鸡叫声,四个人才散了,各自回家睡觉。

吴小牛睡得晚、醒得晚,早上开门他正睡得香,做着娶妻当新郎的美梦时被人推醒了,他揉揉沉重的眼皮问:“什么事?”

“饭店进贼了,钱柜被撬了!”伙计阿亮着急地说。

吴小牛大吃一惊,完全清醒了,忙穿上衣服来到前屋。柜台里面很乱,地上有一只铁抽屉,还有纸墨笔砚印台等物品。荆德顺站在柜台入口处,表情严肃,看到吴小牛厉声责问:“昨晚你守夜,店里进贼,钱柜被撬,你没听到动静?”

“没有啊。”

“你一直在屋?”

“出去打了会儿麻将。”

“你看你!蒋掌柜怎么说的?守夜还出去玩?出了这么大事,银子被偷,账本都没了。”面对荆德顺的指责,吴小牛无言以对,他很悔恨,晚上真不该去打麻将,盗贼肯定是趁屋里没人下的手,最大的损失是账本没了,那应收账款的一千多两银子打水漂了,空口无凭怎么要账呢?他很内疚,陷于自责的痛苦中,难过得快要哭了。

“蒋掌柜来了,蒋掌柜来了。”站在门口张望的阿华兴奋地喊道,围在柜台边的伙计们让开,让蒋兴进到柜台里面去。蒋兴神色凝重,问荆德顺都丢了些什么,荆德顺说:“银子四、五十两,欠账的账本,别的没少。”

蒋兴说:“这个贼也怪,账本也偷,看来他没少来吃饭,欠的账不少。”他看伙计们都在围观,说:“大家先去忙吧,门开了,生意要紧,照顾客人要紧,有什么情况会告诉大家。”伙计们答应一声,回到各自岗位,开始干活,风箱又“呼呼”地拉了起来,油条也下了锅“噼里啪啦”炸响着,屋里又是一股油烟味。

蒋兴在曲尺形的柜台里面弯下身子仔细查看,靠墙的铁柜是铁打的,上中下三个抽屉,三个抽屉的锁都被撬掉扔在墙脚,上边两个抽屉拉开了一半,最下边的一个被抽出来搁在墙边,柜底是厚厚的尘土,大概有百多年没有清理了。一条百足虫从灰尘上爬过,留下一条小沟样的痕迹。蒋兴看着那脏兮兮的尘埃,心头也似蒙上了一层灰尘,有点压抑和难受,在街上做生意难,讲义不赚钱,讲利得罪人。皇塘荆氏人多势众,地痞流氓跟着起哄,记账欠账的好多成了呆账糊涂账,操心费力赚不到钱。如今账本没了,欠的银子都打了水漂,多少年是白干了,开饭店还真不如置几十亩地租给人种,到时收租,收入稳定不用操心。他心情沉重,拿起小笤帚,轻轻扫柜底的灰尘。灰尘扫去,柜底板上有一块布帛,蒋兴伸手取出打开一抖,是一块二尺见方的白绢,上面有字,摊在地上仔细一看,是荆家祖先康熙十六年重修饭店时写的店规、家训,家训有扬善惩恶等条款。惩恶有:“恶不必定是杀人放火,为奸为盗,极不孝不悌者,或设计谋折人家私,或依贫仗老放泼撒赖,或阴挑起事,或纠众聚殴酗酒骂市”。店规中有:“荆氏族人到饭店吃饭不付钱、欠账不还视同偷盗;掌柜、财务、伙计贪污盗窃、徇私舞弊,严惩不贷;凡荆氏族人,轻者按家法处,重者呈官处治”。在惩治条款中有“对甘心化外、已坏乱我家法,得罪于祖宗者,不许其入祠与祭,怙恶不悛被人禀呈者永逐之祠外,谱削其字与行,或会同合族贤达会议,呈官处治”。

荆德顺隔着柜台伸长脖子,看到了有关条款和下边的祠堂大印,问:“是什么东西?”

蒋兴说:“好像是你们荆家的店规家训,我准备给荆族长。”

“先让我看看。”

荆德顺双手抓住白绢从上往下看,看到下边脸色变了,手有些颤抖,额上有汗渗出。他有些惶恐不安地说:“蒋掌柜,这钱柜被撬、银子和账本丢失我也有责任,我没把账管好。”

蒋兴看他脸色苍白,双手扒在柜台上,似乎有些站立不住说:“你身体不舒服?就回家歇歇吧。”

“我最近老头晕,字也看不清,账房这摊子事儿怕干不了了,换个人吧。”

“也行,你和小牛交接一下,先回家歇歇吧。”

荆族长听说西街饭店被盗,又听说在被盗的钱柜底下发现了荆氏宗祠康熙年间的店规家训,带着人过来了。见了蒋兴双手一揖,说:“蒋掌柜,没想到在皇塘街上发生西街饭店盗窃之事,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蒋兴说:“族长没想到的事还多呢,吃饭欠账的记账本也没了。”

“偷账本干什么?”

“怕要账吧。”

“看损失大不大,要不要报官?让欠钱的自报自交。”

“算了,低头不见抬头见,反正这饭店我也不想办了。”

“蒋掌柜何出此言?西街饭店办得不错,菜的味道也好。”

“好多人吃饭不给钱,欠账也不给,没办法呀;你想要钱,钱不给还要打人,我都害怕。”

“朗朗乾坤还有这种事?没王法了。”

“你别不信,没王法的人又来了。”蒋兴指着高昂着头,大摇大摆走过来的荆二爷说。

荆二爷还没进门,就大声嚷嚷:“都到西街饭店吃饭,账记到我荆北虎名下,千年不赖、万年不还!”

“荆北虎!你胡说什么呢?”荆族长厉声斥责。荆二爷听到有人训他,刚要发作,一看是族长,吓了一跳,脸上佯笑,点头哈腰说:“族长,您来吃饭?”

“有钱吃饭,没钱滚蛋!把口袋里银子掏出来看看。”荆族长大声说。

荆二爷伸手在几个口袋里摸摸,只摸到几文小钱,问问跟随的两个壮汉也都身无分文。荆族长怒斥道:“滚!以后再来白吃,丢荆家脸面,打断你们的腿!”

荆二爷唯唯诺诺,转身溜走了。荆族长说:“以后荆氏族人再有来饭店白吃白喝的你就告诉我,我按族规处治,家风都让他们败坏了,荆家名声也让这些狗东西败坏了,荆王遗训都当耳旁风!”

蒋兴说:“多谢族长支持,有族长这个态度,西街饭店我还要开下去。”

荆族长说:“听说在钱柜里发现我家祖先的家训店规,能让我看看么?”

蒋兴从抽屉里取出白绢在柜台上摊开。荆族长手摸着白绢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感慨地说:“老祖宗说的都是金玉良言,我荆家作为汉后世家,江南望族,都是历代先祖重法重教、以风化人,才能长盛不衰。我们作为子孙要遵从教诲,把好家风发扬光大。蒋掌柜,这祖宗之物我拿走了,要把它挂到祠堂里让族人们时时看之,你不会舍不得吧?”

蒋兴说:“物归原主,我怎么会舍不得呢?只是请族长在春秋二祭时,顺便说说吃饭给钱的事。”

“放心。姓荆的再有来吃饭不给钱的,不说怪你,不管怪我,我就不信家法族规管不住一张嘴!”

荆族长把白绢折叠起来握在手中,如握着一个宝贝,谢了蒋兴回祠堂去了。

吴小牛从厨房出来对蒋兴说:“姐夫,这事儿肯定是荆二爷、荆德顺和黄毛八斤串通起来干的,骗我去打麻将,这边动手。我去找黄毛八斤,问清了到县衙去告他们!”

蒋兴摇摇头说:“算了,账本没了,就当饭店施舍行善,就当舍钱买义,予之为取,得一批回头客。老话说,家怕三漏,锅漏、屋漏、人漏。荆德顺不干了,荆家的人管住了,这人漏就堵住了,从头慢慢来吧,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

随着时光流逝,蒋兴这番话逐一兑现言中,西街饭店因不讨旧账得人心,加上货真价实、价格公道、菜肴实惠、料精而广、味厚而丰,连年盈利。荆二爷被族长训斥之后不敢再到西街饭店吃喝生事,便去东街吉隆饭店吃喝,也是吃完嘴一抹就走,谁知吉隆饭店掌柜伙计不怕他,扯住不放,双方大打出手,吉隆饭店死了一个伙计,荆二爷也被打成重伤,抬回家不到一个月就一命呜呼了。他的死讯传出,街上好几家店铺的伙计放起鞭炮,“噼噼啪啪”像有喜事似的。

荆德顺从饭店回家后无所事事,便打麻将、抽大烟,不到一年,从饭店贪污的银子便挥霍一空,囊中羞涩又要赌又要抽,便借高利贷,赌时便偷牌,被人发现了就挨打,债还不上就又偷,被抓住又是一顿毒打。三九寒天的晚上,逼债的人敲门,他顾不得穿衣服从后门逃出,藏别人家猪圈里。天亮,主人家提着饲养桶喂猪,发现只穿了一条内裤的荆德顺怀抱三把稻草冻僵了,人屈腿坐着,像和尚打坐。有人说他“命里一尺,难求一丈;贪心不足,恶有恶报。”

黄毛八斤死得更惨。他被狗咬伤得了疯狗病,浑身又疼又痒,药治不好,在床上打滚喊叫,用手抓,抓得浑身血肉模糊,还是难受便用牙齿啃咬,把手指和脚趾都咬断了,流血不止而死。他孤身一人,臭在家里无人埋。蒋兴听说后,请两个乞丐帮忙,用芦席卷了,拖到大坟园里埋了;两个乞丐在饭店免费吃了五天很是高兴,对蒋兴说:“掌柜的,再有埋死人的事就叫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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