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蜂巢案(15) 我审,你配吗?我只 (第2/2页)
“我已离家多年,才没有口音呢。你们不要冤枉人,随便抓草民结案吧?”
他不开口则已,一开口,黎原却是眉头一皱。
以激将法逼古吉说话,却没想到听到的是这种声音。
那严少卿在大理寺审了这么多年案子,也是头一次听到人这样讲话的,每一根花白的胡须都感到了不适。
孙哲曾说养蜂人讲话嘶哑,原以为是沙哑的那种,但没想到难听到这地步。如果一定要打个比方,就像两把生锈的铁片互相摩擦,发出的带着滋滋声的,既低沉又刺耳。
听得人能掉一地的鸡皮疙瘩。
这样的声音只有来自地狱。
难怪孙哲当年蹲在茅坑里,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就被吓得灰溜溜跑了。
“看来是你的声音辨识度很高,所以只能装哑巴。”黎原说,“但你不可能一直装下去,你杀孙哲的手法出卖了你。”
“大人,孙哲是我主子,我怎么可能杀主子?”
“你真当孙哲是你主子吗?”黎原冷笑。
“开始你是想骗他出礼部,编了些什么夫人让我来接你之类的借口,但孙哲已经看开了,他身败名裂,殷帅答应对他从宽处理,所以宁愿服刑,过个几年换得自由身也不愿去亡命天涯。”
不知是不是错觉,黎原好像看见古吉在听到“殷帅”二字时,无意识地抖了一下。
“你打晕他,将其拖走。装上马车后,驾驶到一处无人的地方,趁着孙哲未醒,强行给他灌了蜂毒。你计算好了分量,按理说孙哲应该在无知无觉中死去。但在你把人拉到河边时,他却醒了。
你十分惊慌。但很快意识到,可能是因为孙哲常年食用曼陀散,所以对蜂毒有些耐药。于是慌乱中你掏出匕首,扎了他几刀。
刀伤凌乱,除了脖颈致命伤以外,其他伤口都很浅,证明你并不会武功。如果你不承认你杀了孙哲的话,去护城河畔只有一条路,孙哲的马那么有特点,又是大白天,我相信我有不少目击证人。”
“我承认。”古吉竟出乎意料的痛快,但他又话锋一转,“我不忍心主子去坐牢,就要带他走。但孙大人说什么国法难违,我们在路上争执起来,他拔了我身上的匕首相逼,我要去夺刀,孙大人反抗,纠缠下……
唉,我一时错手啊。
我若有意害他,也不用等他醒了才下手。至于你们说的什么蜂毒我就不知道了,也许是他自己先前服下的吧。再退一万步说了,我若是你们口中那么厉害的养蜂人,在人都中毒的情况下,为什么还不能一刀捅死他,置他于死地呢?”
他竟开口说这么多,严少卿连忙提笔记下。
“因为你衰老了。”黎原嘲讽地说,“你的视力听觉全面衰退了,你迟钝了。”
古吉一愣,摸了摸胡子拉渣的脸,他形象邋遢,两鬓斑白,脸颊是凹陷的,尤其是那一双藏在又黑又深的眼窝里的眼睛,混沌而晦暗。
人的声音可以隐藏,但衰老之态却无法做伪,一举一动都比正常人迟缓。还没到不惑之年已经有点老态龙钟,和坐对面满面红光、精神饱满的严少卿比起来,简直像个古稀老人。
是迟钝了。
古吉又挠挠手掌心,发出一声叹息。
“你在孙哲家呆了十一年,我们查过,在这之前你还用别人的名字租赁了一个农场,对附近的人说你是兽医。在研制蜂毒的早期,你利用动物做实验,最先死的是一只鸡,后面是猫和狗,当你毒死一只猴子的时候,你开始有把握了。
上官家致残案后,你受邀去孙哲家给马接生,后来孙哲家正好招马夫,你便去干这活计,此后凭借这个身份跟着孙哲出入世家的宴会场合。”
之前怀疑孙哲是养蜂人的一个原因也是他曾出现在每个惨案现场。
原来那不是巧合。
古吉不屑辩解:“这都是谁胡说八道的。”
“你的制毒日记呀。”黎原笑眯眯地说。
古吉的脸色终于产生实质性变化。
“孙哲从贡品中偷过一个带机关的精铁宝匣,水火不侵,你把制毒日记藏在宝匣中对吧,你以为那锁没人能打开对吧,你以为很稳妥对吧,”黎原回以更不屑的表情,“很不幸,遇到小爷我祖传的开锁手艺。”
黎原正得意,瞥见老实的严少卿龙飞凤舞地写起来,忙阻拦道,“哦严少卿,这茬不必记录。”
严少卿即刻停笔。
古吉狐疑又惊讶,等黎原拿出那本破旧的日记后,养蜂人再也无辩驳余地,低垂下头。
帘后的李非直“啧啧”:“黎原这小子,以前我还觉得纯良,现在看他贼笑的样子,真是孺子可教。话说我还有些江湖绝学……”
“你不要带坏小孩。”殷莫愁制止他。
“那些实验动物欺骗了你,导致最早你制作的蜂巢没发挥想象中的威力,所以上官家的案子中没人死亡。
而后你不断改进配方,经过一年,终于炮制出轰动的善乐坊案。在制作蜂毒的过程中,你一定牺牲了很多吧——
唐门制毒尚且要佩戴鹿皮手套,可见其危险性,而你并非从小接受训练,不可避免暴露在毒物当中。
我看你总挠手,很痒吗,是不是长了皮廯,还有你受损的声带,都是你中毒的表现吧。敢脱下衣服让我看看吗,你身上必有腐烂的皮肤。
真可怜,这些年你一定过得生不如死。”
“我没有!”
古吉勃然大怒,浑身颤抖,身上的铁链哗啦啦响,两手握成拳头,指甲深深抠进皮肉里也不知道疼。
大仇未报,才不要去死!
要好好活着,活着才能看见铁城百姓过上自由的日子。
他早已习惯这种疼痛感。每当瘙痒难耐的皮廯发作时,他都需要这样将廯患处抠破,伤口好了破,破了好,全身已经没有一块干净的皮肉。
“所以你中气不足,连扛个大活人都不够力气,只能靠拖着走。我们在礼部后门和护城河畔都发现大量沉重的拖拽痕迹。在你将孙哲拖入河里前,孙哲中途醒来,你仓皇搏斗,才在他身上乱刺。不过话说回来,中了蜂毒也不是不可逆。”
黎原知道殷莫愁就在帘后,因字斟句酌地举例道:“我听说上官家大公子这两年已渐渐在恢复视力听力,连疯了的那个小儿子都能认人了……如果你肯招供,或许我能找御医来给你看看。我说的是或许,因为还要看你有多少用处。”
“可是我好不了了。”古吉重重地往后一仰,露出迷茫的样子,“每做一个蜂巢,中毒就加一分,积重难返。”
严少卿听罢,露出狐疑神色,最终还是提笔记下一笔“犯人制.毒反噬,自知寿命无多”。
帘后的殷莫愁问李非:“他说的几分真?”
唐门对毒性有一套严格的评断标准,李非因肯定地道:“十分。他好不了的,最多剩三个月寿命。”
殷莫愁深吸了口气,感到有股寒流如实质般贯透脊背。
李非赶忙安慰:“你与他不同。”
“我知道,”殷莫愁小声地说,“我也不怕死,只是还有未完成的事,还有舍不得……”
还有舍不得的人。
她外号“鬼见愁”,沙场上刀口舔血,自然是不怕死的,她没有害怕,只心有不舍的人。
叫她贪恋人间。
李非抓住她的手,说:“有我在。”
我会拼了命保你一生无忧,就像你父亲给你取的本名那样。
“为什么杀孙哲,因为他发现你偷了麂皮手套吗?”黎原问。
古吉:“孙夫人去牢里探望过孙哲,回去后就说要清点家产,应该是得了孙哲交代。麂皮手套也算贵重,迟早被她发现丢了。”
“那叶记书肆呢?叶老板只是普通商人,你的目标不是为家乡铁城百姓报仇、毁灭与销金案有关的世家吗,为什么对一个商人下手?”
古吉把弄手上的铁链,他的手掌抠破,全是血,弄得铁链血迹斑斑,但他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痛,表情很自然地重复黎原的话。
“我的理想就是为铁城百姓复仇。”
“可当年的始作俑者不都已经死了吗?你知不知道叶记老板并未因你而死,你反而害死了霖铃阁无辜的伙计。他们不是普通百姓吗?这就是你所谓的复仇。”
“复仇总会有牺牲。何况他们的牺牲没有白费,将来,不远的将来,这些牺牲将带来灿烂的成就,将告诉高高在上的皇帝老子和世家大族们,正义和胜利属于我们,属于被他们看作泥巴一样的人们。”
“一派胡言,放狗屁。”
作为记录簿存在、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乖乖奋笔疾书的严少卿终于放下了笔,忍不住骂道。
当年他也是调查白阳会的一员,几桩蜂巢投毒案历历在目,因此对养蜂人极为不忿,即刻记下:“犯人大放厥词,意图蛊惑人心。”
不过古吉说完这句,却陷入久久不语,并没有再给严少卿再骂他的机会。
审讯靠的是问话的技巧、心理的揣摩,是层层递进、步步为营的攻城拔寨。
养蜂人早年心狠手辣,隐藏多年没有被发现,甚至在白阳会最辉煌最嚣张时都没留下任何痕迹,不骄不馁,不慕虚名,不畏毒伤,除了靠伪装,更凭对细节的谨慎和惊人的忍耐力。
就像一条可以为了猎物缠在树上一整晚、也可以在裹腹后安静缩在洞里冬眠一整季的毒蛇。
黎原之所以能套出这么多话,是因为他走在养蜂人前面,掌握制.毒笔记才掌握主导。
开始以激将法让他开了口,接着又嘲讽其衰老之态以打击其自尊心,在古吉以为自己的制毒日记万无一失时,黎原又秀了把他的开锁绝招,彻底打消了古吉的自信。
最后抛出好处,说可以给安排御医诊治,只可惜古吉知道自己必死,黎原给的好处已经不能打动他。
养蜂人敏感地察觉到,眼前这个衣着华贵的少年只知道表面上的一些东西,知道他的行为,却完全不知其心理!
连对他为什么要杀害叶记书肆的老板都一无所知。
而黎原这边能打的牌都打完,养蜂人就像精明的毒蛇,没了威胁,也没猎物,它是不会吐出红信的。
严少卿看了看一筹莫展的黎原,又看了看老成在在的养蜂人,大感这微妙的停顿不是好兆头。他虽办案多年,但办的都是地方死刑复核的常规案件,自问没有余启江讯问的本事,而此时善于从文书档案找答案的崔纯也不在,大理寺的那些年轻官员,没有人资历比他老,也没人审讯的本事比黎原强。
养蜂人看样子已不肯开口,该如何是好?
“这人不肯交代了。”李非小声说,“怎么办?”
“我已经派人去铁城调查他的过去,亲戚、朋友,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不可能没有半个可信任的人,每个人都有弱点,只有找到弱点就能撬开他的嘴。”殷莫愁说。
“把他的亲戚朋友都抓起来,严刑拷打吗?”
可是铁城距离京城千里之遥,这一来一回,加上提取那么多人口供的时间,三个月恐怕不够,还能等到养蜂人开口?
殷莫愁没再回答。甚至没有任何表情。
时间在悄无声息中过去。
……连她也束手无策吗?李非皱着眉头想。
就像走到死胡同,白阳会的卷宗在他脑中过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没有找到可以让古吉开口的信息。
殷莫愁深深吸了口气,她很少这样,但声音还是一贯的四平八稳:“他原本也只是铁城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年轻人,这么多年寄居在孙家,见识和社交都有限,他背后的人也不太可能把全盘计划告诉他。
也就是说除了制毒以外,平时作为孙府的马夫,对大局并不了解。
他知道自己死期将至,按理说是抱着活一天算一天的心态,但我刚才从他的眼神中能看出有求生的欲望。
已病入膏肓,却要杀孙哲来隐瞒自己——他是还打算再苟活下去!”
话到此处,李非若有所思:“他在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至少在这之前他还不想死……”
霎那间,李非如灵光闪现:“莫非是冯标?!冯标与他有某个约定,这个约定即将达成,所以他在等,无论如何,也要见到冯标后他才甘心赴死……”
吴敬案时,殷莫愁曾向程远和盘托出龙隐门的阴谋,包括那场殷府行刺。程远亦是才恍然大悟自己找的帮手冯标竟然是他最想打败的宿敌北漠人。
“他的一生都在复仇,为此他付出一切,包括生命和尊严,要知道他最怕的是什么?心底最恐惧的是什么?要他开口也不难。”只是说到这里,殷莫愁闭了闭眼。
黎原没有牌可打,殷莫愁还有一手,就是冯标。
李非自告奋勇:“我来瓦解他的心理防线,龙隐门这张牌我来打,你其实不用出面。”
对所有人来说,养蜂人是一个活在过去自以为是的偏执狂,是一个顽固不肯交代的嫌疑人,一个十恶不赦的凶残的投毒者。
这里毕竟是大牢,即使审讯室的隔音效果很好,仍然会传来其他牢房的声音。大理寺天牢里关着的人很复杂,有从地方提审上来的江洋大盗,也有犯了重案、因案情错综复杂还在待查的贪官污吏。
有人在哭哭啼啼喊冤枉,也有人在呼呼喝喝在骂娘,空气仿佛都在起伏不停的晃动着,成为审讯室模糊的背景音。
昏暗中殷莫愁稍微抬起头,面颊线条分明,眼底闪烁冷冷的光,她深吸一口气:“五年了,我也想有个了结。”
李非的心狠狠抽了一下。
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她已经掀帘而出。
她说走就走,长腿生风,如其雷厉风行、不拖泥带水的作派。
五年了,小小蜂毒夺去了兵马大元帅热血的青春、宝贵的精力以及因曼陀散带来的一系列的迷茫、崩溃、自我怀疑。
虽然那个投毒的龙隐门杀部部主被生剥了皮,被挫骨扬灰。
但她始终心不安。
始作俑者一日未抓,她一日意难平。
这种心情,并不是弱者向强者的“讨个公道”,也不算受害者变强大后的“血债血偿”。
只因世间多少不平事,只有心平处处平。
李非一声不吭跟在其后,悄悄握紧她的手,仿佛说:“请你慢一点,让我跟上你。”
殷莫愁身形顿了顿,从黎原的角度看,正好看见她冷冽的脸色缓和了下,直到与李非肩并肩出现,黎原才记起自己的声音:“您……亲自审?”
古吉看见殷莫愁,脸上闪过惊讶的神色,他曾在去年大朝会的北漠使馆外远远看见她,也在宫门口接孙哲的时候见过,随即了然,用沙哑的声音说:“殷帅亲自来找草民算账的吗?”
语气已是三分弱势。
黎原更想起刚才提到殷莫愁时,古吉不自然的表现。
李非暗暗吃惊,虽说殷莫愁有“鬼见愁”的“美名”,但养蜂人亦是杀人不眨眼的家伙,而且还制作蜂毒致她于死地,都到这份上了,还知畏惧为何物吗?
既然不是畏惧,难不成是内疚?
“我审,你配吗?我只是在你生命的尽头告诉你真相而已。”
殷莫愁冷冷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