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蜂巢案(7) 昭阳公主的婚礼绝不能 (第2/2页)
冬雪恍恍惚惚想起当年第一次见到林汝清的那个下午——小御史被邀请来府上作客,当天还请了数十位文豪,玩了几轮飞花令,大家开始斗诗,小御史开始很拘谨,斗诗也斗不过人家,从头到尾讲话都不敢大声,矜持腼腆得很,和朝堂上弹劾刘孚振振有词的林御史判若两人。
殷莫愁看在眼里,偷偷笑了。
最后还是殷莫愁提议来比字,林汝清果然靠一手好字技惊四座。殷大帅高兴,当堂送了块上好的端砚。小御史怯怯收了。
端砚是冬雪花了高价去买的,这场文会也是殷莫愁为他专门办的……
再后来,林汝清就渐渐成了殷府的常客……他可能觉得自己寒门,所以并无仗着殷莫愁抬爱怎么样,对府里每个人都很客气,永远改不了口地喊春梅冬雪为姑娘,总说“春梅姑娘请帮我怎么怎么样”、“多谢冬雪姑娘怎么怎么样”……从他义正言辞的嘴里甚至还偶尔蹦出“春梅姑娘蕙质兰心”、“冬雪姑娘冰雪聪明”这种话,把姐妹俩给高兴的……
她们一度以为,温煦谦逊的林御史跟自家主子很搭配……
“还是给我安排住老地方吗?”林汝清问,“看我们要去的方向,好像是吧。”
他以前在这里有间常住的客房,有时待的晚了,殷莫愁就让他直接住下。
冬雪倒没想到这层:“反正客房都长一样,你想住那间就那间咯。”
“不一样的。”林汝清腼腆笑着说,“我那间外面正对着一棵老槐树,最茂密的枝干朝着我房间,每到夏天,满屋子槐花香。不知道现在开花了没有?”
冬雪的性格大喇喇,这点跟殷莫愁有点像,并不会在意细节。但就是再粗线条,也能看出他的心情比刚才进府时好许多,甚至还有点掩饰不住的小雀跃。
“你刚才不是还很担心吗?如果我的生命被人威胁,我可能连饭都吃不下。但你看起来似乎……想开了。”冬雪说。
林汝清缓缓摇头,笑了笑:“有一次,大理寺查案,我正好陪殷帅去找崔纯闲坐,何其有幸,殷帅邀请我去大牢,审讯一个准备进京制造恐怖的齐王党余孽组织。大理寺知道他还有好几个同党,但不知道他们藏在哪,殷帅进去差不多只有不到半炷香时间,凭借那个人手上的一块烫伤伤疤,就知道他的同党藏在哪里。你问我为什么不担心——因为有大帅在,白阳会余孽这次一个也别想逃。”
果然冬雪听完也满意地笑了。
这小御史怼人犀利,夸起人来也不含糊。难怪以前能让自家大帅那么受用呢。
通传的府兵找到春梅的时候,她已经在回来的路上。
春梅谨慎,对于林汝清可能找殷莫愁的猜测不敢马上说出来,寻了个理由先走了。三人就此分道扬镳,黎原去找他兄弟打听林汝清的下落。李非回了李宅查看旧案卷宗。
所以当春梅回来、得知自己的猜测被印证后,并没有太大惊讶,士兵边把孟海英请她转告燕王的事说了,春梅却想了想,说先等等。一方面,孟海英的忧虑并不是空穴来风,但另一方面,还没摸清殷莫愁的态度前,谨慎的春梅两相权衡,觉得还是暂不让李非知道。
入夜后。
春梅冬雪盏灯。
林汝清趴在地上写完最后一幅字。他把自己打理一番,换了新衣服,整个人都焕然一新了。
“全写下来了?”殷莫愁问。
“全写了,保证一字不漏。”林汝清回答,他把笔一搁,太久没写这么多字,手腕都写酸了。
他的字铺了满地。
还是那么好看。
刚正不阿,筋骨分明,都说字如其人,当初殷莫愁就是被年轻御史刘孚的奏折吸引,洋洋洒洒,句句铿锵。
但在这寂静的夜里,更令人迷醉的是那修长的身影。
夜里,殷莫愁直接白衣睡袍,外面披着白貂围脖,被掸得发亮的皮靴端端立在门边,她只穿着白袜在走。这副随意的慵懒和毫无防备,林汝清早已不是第一次见。以前他不觉得有什么,但在经历种种过后,现在的心情早已不同了。
这间房极大,但并不是殷莫愁的书房,真正处理公务的书房在另一个院子。殷莫愁告诉过林汝清,这里是她小时候的练功房。
后来常年在外,这里也荒废了。班师回朝后,还是常常回到这里,一个人下下棋喝喝小酒,偶尔也在这里见下属,秘议政事。
但有资格来这里的官员,在朝中不会超过十个。
这里装满了她年少时的汗水,也装满了成年后的机谋。
练功房和它的主人一样,毫无温度的冷硬、单调。
整体格调都很清淡,除了霸占了半面墙的北境边界图,只有一排她儿时练习用的木刀木剑之类的。
她是个念旧的人,林汝清窃想。殷莫愁以前带他来过练功房,现在又让他来,是不是意味着什么……林如清窃喜。
只有春梅和冬雪两盏移动的光源跟着她,白袍的衣摆金丝绣线在烛光下闪闪发亮,她缓缓走,衣摆层层飘动,帽巾、玉带,昂贵而轻薄的衣料衬的宽背窄腰妥妥帖帖,林汝清偷偷看一眼,骨头都酥了,口干舌燥,唾沫不知吞了多少。
原本他就趴在地上,现在连站起来的勇气都没有,莫名有种俯首的忌惮。
林汝清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御史,而殷莫愁也已不复往昔的心情——尤其是这些字帖是重现了当年林汝清为白阳会代笔的所有内容——
排除了一些白阳会常见的传单和口号,剩下的是写给世家的恐吓信,还有写给其他寒门的劝诫信。
白阳会虽然所有成员都来自寒门,但并不是所有寒门都那么疯狂和离经叛道,所以劝诫信是写给独善其身的同类,换句话说就是引导他们入会。
“晚上要一直耗在这里吗?我写的这些其实……”林汝清从傍晚开始写,边写边回忆,绞尽了脑汁才算完成殷莫愁的任务。
他只是来避难,虽然最希望能查到养蜂人,但压根不觉得自己能帮上什么忙。
“养蜂人出现的时间,说明他没有死于那场围剿。也许在我们不知道的某些地方,还有等待着被诱发的蜂巢……”殷莫愁抿嘴,“春梅,你们先出去吧,我要安静地想想。”
春梅躬身领命,又说:“那奴婢去弄点吃的来。”
春梅本想慢慢走,但冬雪推着姐姐出去,说练功房里灯油快用完了,她要去添点。
林汝清看姐妹俩都退了出去,踌躇站起来:“殷帅,我……”
他想道歉,但又觉得对不起三个字相对于他的背叛,太轻飘飘。
门外,春梅嗔怪:“干嘛着急出来?”
冬雪:“我看林御史那个样子是想道歉,但我们两个人在他又不好开口。”
春梅打量平时嫉恶如仇的妹妹一眼,摸摸她的头:“好好的呀,没病。”
冬雪把春梅的手推下来,“我看小御史挺可怜的……你想想,人家又不知道咱大帅是女的,以为是个男的,正常的男人都不想当男人的男宠吧,何况他还是个有理想和抱负的御史。”
“理想个头,”这回到春梅发脾气,“投靠刘孚就去投靠,为什么要出卖主子曼陀散的事?”
冬雪叹气:“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果然,这时厅内传来一声林汝清细如蚊子的声音——
“莫愁,对不起。”
冬雪一挑眉,悄咪咪地:“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春梅“嘘”了她一声,示意妹妹不要被听见,压着嗓子说:“行行行,你比我懂主子。”
两个人说罢,分头办差去了。
春梅仍莫名悬着颗心,因差遣人次日大清早去给李非传话。自家主子与旧爱如果能有个面对面的了断,对作为后来者的李非其实是个好事。春梅这么想。
今晚,李非这边呢,什么都还不知道,但有点跟殷莫愁天涯共此时的意味。
尘封太久、带着霉味的、几乎长毛的白阳会卷宗铺满了他那昂贵光亮的木地板上,李非盘着腿坐在中间,目光盯着那些摊开的卷宗慢慢梭巡,夜安安静静,有点佛家坐莲的感觉。
忽然,他眼角有个小影子闪了下,李非从屁.股底下猛地抽出一本卷宗,狠狠砸过去,嘴里骂道:“死虫子,不许蛀我家。”
原来,白阳会卷宗因尘封太久,竟然已经长了许多蛀虫。李非挠了挠头,他得尽快把卷宗看完收起,否则自家昂贵的木地板要遭殃了呢!
殷府,空旷的书房,令人忘记外面的世界。
“是我昏了头,我不该拒绝你……”
也不知道是不是幻听,林汝清觉得这间练功房有回音吧!否则自己明明那么小声的音量,怎么听起来好像整个耳膜都在颤!
“我……大帅对我青睐、另眼相看,令我惶恐。但我不想以色侍人。我拒绝了你以后,我很害怕,我知道外面对大帅的口碑风评,我……生怕被报复,所以转而去投靠刘孚……我错了……”林汝清觉得声音不是自己的,但剖白这事势在必行,硬着头皮说下去。
“顺我者生逆我者亡……所有人都必须服从我,服从、或者灭亡。”殷莫愁忽然打断。
她低着头,盏灯的春梅姐妹俩不在,整个屋子更看不清她的表情。
林汝清吓得魂飞魄散,后颈的汗毛全炸了起来。怎么白天还好好的,到了晚上就要杀人了?
“白阳会的恐吓和劝诫,通篇都是这意思。”
原来殷莫愁对林汝清的道歉置若罔闻,专心解析白阳会的恐吓信。
她修长的白袜在这些书信间徘徊:“不归白阳之人将葬生深渊,违逆白阳之人,我们的神日必将焚烧其于火海——你那个同乡让你这么写的?”
林汝清愣愣地点头,当场虚脱得席地而坐了。
殷莫愁兀自说:“这些信从文采上来说很一般,但也不得不否认,恐吓效果不错。比如说我已经从中发现白阳会应该是有专门的几个人在组织语言。抄袭些宗教的内容,杂糅各家,话语中故意显得晦涩,营造一种恐惧、神秘感……”
林汝清:“……我觉得他们是一群不切实际的狂生。还能看出什么吗”
殷莫愁指着几张字:“这些的收件人家里都曾发生过蜂巢命啊,不排除是养蜂人口述的。”
林汝清爬过去,拿起自己写的信,却悄悄抬头盯着殷莫愁看,而后者根本没看他,兀自微微锁眉思考着。
蜡烛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殷莫愁就这样不穿鞋在字海里游走,地板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她步履轻,不说话、也不俯身取字,那种悠然和投入,像画中人般,林汝清隔一会儿就偷偷盯她,舍不得移开视线那样地盯,满怀心思地盯。
“见微知著啊。”半晌,林汝清忽然说,“能认识殷帅,我感到很自豪。真的。”他顿了顿,好像在找合适的措辞,“就像一个人的手在骨折后,还能重新拿起笔写出好字的感觉。”
殷莫愁这时停在一副字前,歪头问:“什么拿不拿笔?”
林汝清左右看了看:“戒了曼陀散后,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甚至还能这么清醒处理朝政,推动了百年之计的兵改……”
殷莫愁又被另一副字吸引,负着手,边琢磨白阳会的恐吓信边回答:“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兵改是父帅遗愿,是我职责所在。曼陀散只是一时的糊涂,毫无益助。”
林汝清不这么想,继续说:“但是朝政总有不如人意的地方,不是吗。我是说,刘孚那些人,表面上与你达成和解。但他们在私底下还有很多小动作。光我听到的就有不少。殷帅你应该乘胜追击,我意思是,像在战场上对待北漠人那样,不留余地,想象一下您仍旧是战场上执宰万人生死的一军主将……”
殷莫愁专注于案情,大概就听了一半进去,随口应道:“是吗……可是穷寇莫追……”
林汝清梗起脖子反驳:“该追要追,古往今来,多少朝堂争斗的胜负都在一念之间,有时候就那么棋错一招,兵败如山倒。我知道殷帅是沙场的大人物,但是现在毕竟没战打了,而曼陀散能激发人的豪情……”
殷莫愁放下手里的事,终于转头看他:“你想让我复食曼陀散,成为一个疯将军——大杀四方?”
不需要用心听,已三言两语点破。
林汝清顿了顿:“呃……当然不是,我没想让您再发疯。这是我通过这一年反思觉得吸食曼陀散也不是什么坏事,不是吗?那些竹林七贤,那些在迷乱的思绪中写出流传千古诗句的文豪们,他们不就是从曼陀散里找到了灵感,成就不朽……当然,我不是说殷帅不够血性,就是对朝廷这些腐朽的世家们太客气……”
殷莫愁已经听出他的意思,眯起眼看着他,脸上依旧是喜怒不辨。
那双冷冰冰的通透人心的眼睛看过多少魑魅魍魉,又看过到时战火纷飞的人间悲欢,她就那么看的林汝清不说话,不怒自威,直到把他看得手脚冰凉。
好在这时候春梅她们进来。
春梅最先察觉出不对劲,问主子怎么了?
殷莫愁缓缓将眼神回到地上的信,无声无响,如利刃归鞘。
“没什么,我们在谈心而已。”
冬雪悄悄看林汝清,后者的心脏正在狂跳,努力将血供给到四肢百脉。看他欲言又止,冬雪拉了拉春梅的袖子。
殷莫愁:“不用退避,已经谈完了。”
次日一早,春梅传信的府兵到李宅,李非本来也正要前往殷府,就在禁军保护下和楚伯一起出了门。
路上,李非无数次的想过:林汝清都在殷府住下了,殷莫愁却都没告诉他只言片语,还是侍女给通风报信。这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该不是好马吃了回头草?
李非在民间长大,没架子,也好脾气,但他也是有傲气的,天生不是什么虚怀若谷,只是年少时还来不及的放纵与轻狂都被摁在父母倒下的血泊里。
他吃过王公贵族们不敢想象的牢狱之苦,常年在一望无际与惊涛海浪交替的汪洋漂泊,阳光少年变得敏感又多疑,谁也不肯信,浑身带刺,习惯佩戴面具。
然而一个夜晚,在曾经酷吏的客房,李非看着殷莫愁端起酒杯祭奠枉死的小倩与林姨。如经文一样的悼词被她熟悉念出,无悲无喜的脸色像参透世情的佛,淡泊悲悯,不哀不怒。
那一刻他心里的滋味竟是无法言说。
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自己的狭隘,恨不能把心里的秘密一箩筐倒给她听,后来他也的确怎么做了。
从这里,他开始了对她“此人只应天上有”的倾慕和单恋。
楚伯酸过他不下百次。
每次都是说他一个跑江湖做买卖的下九流,入不了殷帅法眼。
虽然李非次次都大言不惭顶了回去——但他心里是没底的。
因为殷莫愁其人简直不是正常人,试想她的出身何其清贵,但却一点也没有过年少轻狂的日子。也不知道老殷帅是怎么拔苗,殷家继承人好像从一个玩泥巴小屁孩直接就长成一名稳重的少将军。
一出场直接拿下“剿灭白阳会”的惊人战绩。
如果不是老殷帅常把女儿带在身边,这么优秀的孩子,简直叫人怀疑是不是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所以她有目下无尘、我行我素的资本,所以世家的老人们跟她斗归斗,谁也不敢当面动手,所以这些年来,殷大帅的风流史和战绩都快齐名了。
就这样一个人,真的想喜欢谁不喜欢谁,天王老子都左右不了。
李非到了殷府前,脸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打起了突,心想:“她要跟林汝清复合,我还有脸没脸留在京城呢。我在她心里算什么,是会做菜的厨子,还是会做香囊的手艺人?”
没等李非想好怎么问林汝清的事,殷府里已经有一波府兵呼啦啦的拥着殷莫愁出来。
其实也还没想好怎么和李非交代的殷莫愁骤然看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