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兵改案(13) 贝爷是个绰号,贝字 (第2/2页)
时机成熟。
开窍有时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黎原忽然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缘分,说起来,假如吴敬还在,我今天就不会站在兵部,和你们成为同僚。我不会参与库房救火,也就没机会和你们共赴火海,不会和你们成为真正的朋友。
我不会了解你们,也许将来朝堂相会,我会站在世家那一边,与寒门斗个天昏地暗。也许今天我们互相认识,是吴敬在天上的安排吧。”
黎原一口气说这么多,李非却任由他说下去。
“我虽刚来,也听到六部街的人对吴敬议论纷纷,有些话很难听,说什么吴敬之死是寒门内斗,这实在是很严重的指控,更有甚者,要借此大做文章,打压寒门乃至兵部。我相信不是这样,我如今也是兵部一份子,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我也不会允许他们这么做!兵部所有寒门都会反抗!”秦广重重点头。
“可是人言可畏呀。”黎原打断说,“虽然一直没有证据,但六部街一直传闻吴敬有龙阳癖,而且传得有鼻子有眼。不管是不是捕风捉影,谁摊上这种流言都很难受。”
“原本人缘很好的吴敬,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渐渐疏离大家。”秦广似乎想开了,说道,“哎,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刚才说未求得吴敬原谅,也是这事。”
“你和吴敬……”
“不,吴敬的同性恋人不是我。我们是知己、挚友,不是那种关系。”
秦广挠挠头,他的情绪已经稳定很多。
“请说说这是这么回事吧。”
“好。”秦广开始回忆。
“有一次,我们在垂钓,他心绪不宁,就问他怎么了。吴敬告诉我,有个男人喜欢他,而且是一起长大的伙伴,吴敬一直把他当兄弟,但兄弟却对他表白了。”
“一起长大的兄弟?”余启江抓住关键词,问道,“是吴敬同乡?!”
秦广摇头:“吴敬没有明说。”
“他还说了些什么?”
“吴敬很苦恼。问我怎么办,我哪知道怎么办呢,只能劝他早作断。我告诉他,我们只是寒门子弟,一切都要靠自己,一旦名声毁了,就什么都没了。”
余启江感叹:“天下人以为殷帅有龙阳之好,位高权重如她,尚且要面对那些责难和讥讽,这的确不是一个小小侍郎能应付的来的。吴敬是识相的,应该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
“可吴敬似乎并没有处理好这种关系。”秦广又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总露出那天垂钓时魂不守舍的样子。我看在眼里,心里只恨他不争气。有时人缘太好,是不是也是一种负担呢?那时我也有嫉妒心理作怪,一次酒后失言,将他的秘密告诉一个人。从此,六部街就传遍吴敬喜欢男人——即使事实并非如此。”
“你告诉了谁?”李非问。
“我原本只告诉贝爷一个人,可他,却将秘密到处说。”
“贝爷?”黎原满脑袋问号,“恕我初来乍到,咱们兵部好像没有名字带贝的,至少四品以上官员中没有。”
驸马爷搜肠刮肚,就是偏旁部首里也没有“贝”字的。
李非与余启江也是纳闷。
“贝爷是个绰号,贝字从赘。”秦广回答。
黎原这下明白了,对李余二人解释:“我们兵部只有一位入赘世家的女婿,且是兵部侍郎,你们可能不认识他……”
“游仁昊。”李非立马说出来。
“咦,大哥竟然知道。”
“他的岳父是当朝宰相刘孚。出身寒门,酒品一流。”
李非把游仁昊参加欢送北漠王子宴会的事说了。
黎原:“游仁昊确实也称得上爷,因他的身份,程尚书基本没有给他公务,不过即使给他派了活儿,他不干,兵部也拿他没办法吧。”
“就是个领空饷的,”秦广一脸不快,“游仁昊堂堂一个男子汉,还是个大嘴巴,我跟他说的,他没多久就跟喇叭似传出去,他那么多狐朋狗友,一下子就传开。我原以为他是寒门,至少不会物伤其类。是我遇人不淑,他若是个有原则的,又怎么会给人当上门女婿呢。我早该看透这人。”
“此人事迹我也听过一些。虽然在没实职,但外面的人却不知道,不少地方的官员还会求他办事。”黎原年轻气盛,对这种事当然看不过眼,无奈地说。
秦广厌恶地说:“游仁昊经常狮子大开口,仗着他是刘孚女婿,没人敢拿他怎么样。今年有个地方太守求游仁昊拨给一批战马,这家伙根本没实权,去找吴敬办,吴敬拒绝。我猜,他们二人就是在那时结下梁子。我将吴敬的秘密告诉他后没几天,他们就闹僵了。因游仁昊已经答应了人,觉得是吴敬害他丢面子,于是抓住机会报复,胡乱编造,抹黑吴敬。”
“但我听说,后来战马还是拨付了?”黎原问,“吴敬应该知道流言是游仁昊放出去,为什么又肯帮他呢?”
“因为程先从中斡旋,以此事作交换,让游仁昊停止造谣。”
程先也是三个嫌疑人之一。
“程先和吴敬、游仁昊交情那么好?”黎原问。
“只是为公务而已。程先因兵改要往各地勘实镇军军马数,最忌账面军马和实际不符。他常年不在兵部办公,和我们都没什么交情。程先这样做也是对的,情形对吴敬已经很不利,谁知道游仁昊又要编什么,唉,我们终究是寒门,势单力薄,怎么斗得过他呢?”
“秦兄,怎么了?”黎原察觉秦广的脸色有异。
“没什么,只是程先常年埋头于案牍,醉心算数,和我们都极少往来,下面的人要送他好处,他从来不收,是寒梅般的君子。难得他有这么通人情世故的时候。”秦广答道。
李非等人觉得这话分不清褒贬,也许背后还有隐情也说不定。
从寥寥数语中得知,这个程先智力高于常人,来兵部没多久,阅遍了库房的书,对全国兵马如数家珍,有一次殷莫愁来兵部要个数字,大家绞尽脑汁报不出一个准确答案,不同人报的数甚至相差十万八千里,殷帅大发雷霆,程先刚从外地回来,一进门,凭口算就算出来。
这样的人无论在哪里都很醒目,但木秀于林,像程先那样的多少会被同僚排挤,程先似乎清楚这一点,经常外出办差,刻意回避官场倾轧。
“对了,”李非最后问秦广,“如果我告诉你嫌疑人在程先与游仁昊二者中间,你觉得会是谁?”
秦广不傻,听出李非这么问,其实将自己当作嫌犯,就连这个问题本身也是判断他是否凶手的一部分?
他不假思索道:“游仁昊。”
“何以见得。”
“那帛金礼单上的一千两白银,就是游仁昊出的。”
听罢,余启江和黎原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他们来找秦广,本准备有此一问。
李非调侃:“哟,听上去还有点良心?”
“不,他贪图富贵、卖身求荣,简直是寒门之耻。”秦广嗤之以鼻。
“六部已经被世家尽得其五,所谓得陇望蜀,刘孚做梦都想吞下兵部。就看这几年,他们总和殷帅唱反调,极力拖延兵改计划,妄图以此在兵部分一杯羹。
地方上已有刘孚安插的镇军将军,如果兵部再落到刘孚手中,他们就有底气,下一步,将夺取殷帅手里的禁军和四境行台军权。所以夺下兵部,对世家是重中之重。程尚书到休致的年纪,刘孚早已盯上未来兵部尚书的人选,吴敬一死,他们就可顺理成章推举游仁昊上位。”
豪门之所以能够成为世家,绵延一代又一代,不是因为他们会霸凌寒门,比起单纯的霸凌,朝堂中更多的是力量转化。
而寒门出身,入赘相门的游仁昊就是这个最佳的转化人选。
世家与寒门之争的理论,程远和黎原提过,因此黎原听得频频点头认同。
“程先没机会吗?”李非问,“毕竟他是寒门中仅次于吴敬的突出代表。”
秦广大摇其头:“他不可能有机会。殷帅虽看重他,也绝不会提拔他做兵部尚书。能进兵改署已是他的极限。程先现在外办差,等你们见到他就知道了。”
本着“不可尽信”的态度,李非不置可否,而且秦广将程先视为自己人,将游仁昊视为仇敌,再去问缘由毫无意义,李非等人于是与他告辞。
望着秦广远去的背影,李非问黎原:“你相信秦广说的是实话吗?”
黎原一愣:“他不像凶手,那么有诗情的读书人……”
原来驸马爷还在念念不忘跟秦广对对子。
李非摇头:“你呀!怎知秦广不是骗你?两句诗就要跟人引为知己啦!”
黎原虽极聪明,却心思单纯,一下被李非戳中了软肋。他开朗疏阔,不计较钱财和地位,以前常有各种人围在身边。
反思片刻,因道:“爷爷也曾告诫我不要总是轻信人。可我……我把兵部当自己家,总觉得不应该恶意揣度同袍。”
“好吧,”李非无语,“秦广是不是凶手还两说。但至少不是吴敬的同性恋人,他们是知己,却不是那种关系。”
“你怎能确定?”
黎原有点被李非绕糊涂,刚才不还说秦广可能骗他?
李非抄手一搂,把黎原结结实实搂进怀里。
这个亲昵的动作让黎原一惊,接着李非又像狗似地把小驸马爷浑身一嗅。
“我、我知道是、是大哥为了查案方便,故、意让人误会你是殷帅的男、男宠,倒也不必表现给我……”
黎原结结巴巴的样子把李非惹笑。
“哈哈哈。”李非大笑着推开他。
黎原:?
“有句俗话说得好,人靠衣裳马靠鞍。就比如我现在这副打扮,如果不开口说太多话,他们便自觉的以为我是殷帅男宠。刚才的行径,也能让人对你误会。
西南有个小国,皇帝是女人,男女的地位与咱们大宁是颠倒着来。女人地位高,到处有男.妓服务,还有家里穷的孩子从小当阉人,以女性形象出来揽活儿的。当然,男男之风也很盛行。”
“大多数人是盲目武断的,只看表面。”黎原喃喃,“我知道了,大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李非小小得意地说:“我仔细观察过,这些男人都有共同的两个特点,一是整洁干净,比如像我今天这样。二是心思细腻,懂得体贴照顾人。你回想刚才秦广的样子,他符合吗?”
黎原回想起秦广模样,胡渣子星星点点,有两天没剃了吧。还有他的袖口,全是墨迹,最显邋遢的是,他哭都哭完了,李非拿条干净的帕子,他也不要,就着那脏兮兮的袖子随便擦了把脸。
黎原醍醐灌顶般地说:“史书记载,董贤曾任郎官,为人秀美且好修饰,一天汉哀帝早晨醒来,见董贤还睡着,哀帝欲将衣袖掣回,却又不忍惊动董贤。可是衣袖被董贤的身体压住,不能取出。但要仍然睡下,自己又有事,不能待他醒来,情急之下,哀帝竟从床头拔出佩刀,将衣袖割断,然后悄悄出去。所以后人把男男之好称作断袖之癖。董贤秀美好修饰,汉哀帝又心思细腻如此,完全符合你总结的两项标准。这么说来,秦广确实不像会喜欢男人的。”
话说到此处,余启江接道:“不过也说不定是秦广懂事,他想了想,殷帅男宠的帕子,可不能乱接,这不是找死吗。”
好一个会说冷笑话的余少卿。
“那么……秦广应该排除嫌疑了吧?”黎原的求知欲又来了。
“不是凶手,也可能是帮凶呀……”
黎原这回对李非的多疑心有点难以赞同:“他刚才哭得那么悲伤。”
“这个世道充满狡诈与不公道,就说吴敬,他的好人缘是哪里来,秦广说他帮了不少寒门的忙,是他不嫌麻烦,不计较被世家嘲讽的自尊,总是那么热情周到吗?吴敬固然口才好,善于说服,但他拿什么说服?无非是长袖善舞、以公权为他人行方便而已吧。
寒门能依靠的只有他们自己,才有豁出一条命以小博大的心理,在兵改的漩涡中,对殷帅付以绝对忠诚。这话我只对你说,殷帅面前我都不敢讲。”
余启江亦点头赞同:“无论是庙堂还是江湖,人心都是复杂的。”
黎原一时为之语塞。
“不过今天与秦广的见面也非一无所获——吴敬并没有什么同性恋人,是那人单方面喜欢吴敬。而且现在还多出一条线索。”李非摊手。
“世家与寒门之争。”余启江无奈地说,“凶手在兵部,但也许幕后凶手在世家当中。”
情况似乎越来越复杂。
余启江又道:“来之前,我已去吏部查过游仁昊、秦广、程先、吴敬履历,四个人分别来自不同地方。按理说,他们在小时候应无交集。而秦广却说喜欢吴敬的人是他一起长大的兄弟。我想需要派人去他们的家乡核实一下情况。”
李非:“倒也不着急。”
余启江:?
李非:“如果秦广是撒谎,故意转移我们的关注呢?”
黎原:“可是秦广并非那个暗恋吴敬的人。”
李非:“但不排除秦广是帮凶。”
黎原再次语塞。
李非整理下自己的发绳,将它们放在肩上,摆出一副骄傲的美男子架势,边说边往外走。
“核查四人履历之事,我自有妙计。黎原和我去找贝爷咯,余少卿暂且回大理寺等我们的好消息吧。”
“好。”
“因为与吴敬有过节,又争夺未来兵部尚书一职,所以游仁昊的杀人嫌疑最大,对吗?”黎原问。
现在无论是兵部上下还是余启江,都已认为吴敬死于世家之手。
“贝爷是刘孚的女婿,如果世家要对一个侍郎动手,没有刘孚的授意是不可能的。我们去探探这位贝爷口风,另外,也可对比一下秦广的证词。毕竟他们三个侍郎作为嫌疑人,谁的话都不能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