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6 章 爱人啊二十五 (第1/2页)

那瞬间我用力闭了闭眼睛。

觉得没眼看。

小六的人形从背影看几乎是完美的,除了走路姿势，挑不出一点毛病。但一眼看到它的脸，我就觉得要完。它什么都变了,眼睛却没变。

白皙的脸庞上大大小小八只眼，对着张易湘闪闪烁烁，而它浑然不自知。

这模样毫无疑问令张易湘吃了一惊。

本以为她必定会尖叫失控,就跟看到我变成老虎模样时那样。

但出乎我意料,她却没有。

只是怔怔朝这突然出现的男人看了片刻，随即原本空茫的眼神微微一凝：“你也是……鬼么？”

小六大约没想到张易湘会这么直接，当下又习惯性地举起了双手，但随即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模样，于是两手一僵,颇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你怎么知道。”

张易湘笑笑：“因为我也是。”

继而问它：“有烟么？”

小六的手再度僵了僵。

可能张易湘的表现与它原先所想离之甚远,所以有些不知所措。

好在终究是个妖精,区区一支烟不是什么问题，因此装模作样往衣袋里摸了摸，随后掏出一包烟,取出一支递到张易湘面前。

再又体贴地变了支打火机替她把烟点燃。

这会儿看起来终于有了几分人样。只不过一笑起来八只眼睛弯弯，那张脸远看就像王八的肚子。

不知道离他近在咫尺的张易湘看着这张脸是什么感想。

从她知道自己已死的事实后,她就似乎像是没了什么外在的情绪。不过依旧对烟有着执着的嗜好。她用力吸了两口，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将视线再次投向马路对面。

“姐在看什么？”小六顺势问道。

张易湘目光指了指那团安静躺在粉笔圈里的纸灰：“刚有人在那儿给我烧纸钱。”

“那个男人是姐姐的亲人？”

“你看到他了？”

“嗯，烧的时候看见的。”

“他是我丈夫的朋友。”

“噢。”

“也是我的情人。”

“……”

这样直接的回答让身为蜘蛛的小六一时不知该如何继续,于是兀自沉默了片刻,才又道：“那姐姐的丈夫怎么没来？”

“不知道,也许在家里忙,他总是很忙。”

“那姐姐怎么不回家？”

“我现在这个样子,还有回去的必要么？”

这问题令小六再度不知如何回答。

此时的张易湘已变回了昨晚闯进我家后的样子。

浑身潮湿，身子浮肿，原本那么漂亮一张脸，现在变形得连哭或笑也分不清楚。

她轻轻吹出嘴里的烟，朝小六瞥了一眼：“你呢，你为什么也不回家。”

“我死了太久，早没家了。”

这回答令张易湘再度朝它看了眼：“你很年轻，是怎么死的，生病？”

小六想了想：“意外。姐呢？”

“我么？我也是意外。”

“那真是可惜，姐还这么年轻漂亮。”

张易湘闻言嘴角扬了扬：“你可真会说话。”

然后在两人又一次的沉默中，她继续说道：“知道么，这几天来你是除了那只猫以为唯一能跟我说话的人。说实话，原本我觉得自己特别惨，因为我死了好些天了，今天才知道我已经死了。没有哪个鬼比我更糊涂的了吧。”

小六笑了笑：“大概吧。”

“但后来我发觉也还好。人早晚要死的，死得稀里糊涂未尝不是一种运气，况且我刚才还发现，我一直以为跟我一起死了的那个人，很幸运的没有死。”

“那人是谁？”

张易湘抬起头，朝对面吹了口烟：“就是那个给我烧纸钱的，我的情人。”

“你为什么会以为他跟你一起死了？”

“出事那天他和我在一起。当时我们骑这一辆车，车失去控制时掉进了河里，我淹死了，好在他没事。而那天，巧的很，是我和我丈夫的结婚纪念日。”

说完，见小六僵着张脸不知道该作何表情，她笑了笑：“是不是觉着我是个特别糟糕的人，有家庭还跟别的男人纠缠，最后还落得个稀里糊涂死掉的下场。”

“为什么会这样，你丈夫对你不好么？”小六想了想问。

“他一直对我都很好，好到可以令人忽略爱情这样东西。但自从周伟出现，一切就失控了。呵，讽刺的是，周伟跟我前夫还是从小玩到大的发小。我俩通过他得以认识，却双双一起背叛了他，一个是他的枕边人，一个是他情同手足的朋友……”

顿了顿，她用力吸了口烟，继续又道：“其实从最开始我就知道，这样是不应该的。当初我前夫因为一个小姑娘背叛了我，现在我又因为这个跟他有点相似的男人，玩儿似的背叛了我的现任，这种意难平，其实很蠢。可惜，人活着时没明白的道理，死了以后才明白，这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情。”

张易湘的烟瘾不是一般的大。

边说话边吞云吐雾，一片浓重的烟气中我几乎看不清小六的表情。

片刻后只听它缓缓说道：“确实挺可悲的。不过，既然已经死了，也就不要再去想那么多，有句话不是这样说么，死后一了百了。”

“死后一了百了……”重复着小六的话，张易湘笑了笑，“你说得没错。死都死了，还去想那么多作什么，反正以后谁也不会再见到谁，谁也不会再对不起谁。何况，这辈子我无儿无女无父母，虽然还有个弟弟，但分给我丈夫的遗产应该不算很少，刚好还能给他生意上带去点方便……这样想想，也算是对得住他了。”

喋喋不休，仿佛在自我开解，亦仿佛是在给谁交代着遗言。

而最后那句话刚说完，小六的身子突然僵了僵。

张易湘并未发现，只兀自停顿片刻，随后微皱着眉看向空荡荡的路面：“不过，这就是死亡的感觉么？跟我以前想的不太一样。”

“怎么不太一样？”

“都说人死了以后下黄泉，但黄泉到底在什么地方？我刚死的那会儿，什么也不知道，稀里糊涂的走到这里，稀里糊涂地被困在这个小区走不出去。现在总算出来了，可是接下来，我该去哪里呢？”

自言自语般的咕哝声中，忽见到远处有夜归的路人三两走过，张易湘目光又变得有些茫然起来：“你说奇怪么，为什么人都已经死了，还会跟活人在同一个世界里。前些天我是不知道自己的死，但今天知道了，为什么我还会在这儿。听说人死以后会有无常带去阴间，但我死后至今都没见过什么无常，说起来，你比我死得早，你见过无常么？”

这问题小六自然没法回答。

只能悻悻然朝她笑着，摸棱两可摇了摇头。

“也就是说，这世上并没有无常，甚至或许……根本就没有黄泉。否则你怎么会一直在这里。”

说到这儿，张易湘忽然掐灭烟头站起身，整了整身上那件潮湿褶皱的衣裳，径自走下了人行道。

“你要去哪儿？”见状小六也跟着站了起来。

腿脚不稳，险些往前一个踉跄。

但张易湘依旧没有察觉。

她扭头往西，看着她魂灵曾随着河流一路而来的那个方向：“既然这样，我想去一个地方看看。”

“去你前夫家？”

张易湘的脚步顿了顿：“你怎么知道？”

“你刚才说，你现在这个样子，已经没有回家的必要；你还说，你很庆幸你情人还活着，因为这样，你丈夫就不会因为同时失去妻子和朋友而过于伤心；你说你情人和你前夫很像，你说你因为他像你的前夫而不由自主跟他纠缠到了一起，但关键时候，你只是很庆幸作为你丈夫朋友的他还活着，而没有想过是否要去他那儿看他一眼。姐，我跟你聊的这些时间，从头至尾，你给我的感觉就是既不爱你现在的丈夫，也没有多爱你那位情人。所以你突然说想去一个地方看看，我能想到的唯一，就是你那位前夫了。”

长长一番话，张易湘听得很仔细，但目光依旧朝着她想去的那个方向看着。

于是小六正色道：“姐，你忘了刚才我说的话么，人死后一了百了。不该惦记的，咱就不要再去多想了，阴阳相隔，轻轻松松地告别过去不好么？”

“你说得没错。”张易湘侧眸朝小六点了点头。

但沉默片刻，她接着又道：“可惜轻轻松松并不是个很容易的词。虽然刚才我说，意难平是种很蠢的情绪，可却又总是无法抗拒地被这种情绪给支配着。

理智与情感，有时候就是那么难以分割。

整整十年，无论是孑然一身的时候，还是后来又再婚，我始终都没能从之前那段婚姻里走出来。婚姻能够终止，但感情却不能，你知道这种感觉么？呵，它特别的苦。

所以谁不希望能从中解脱呢？

然而，让我无法置信的是，原以为死会是一切的尽头，可现如今，我站在这里，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可是仍然没有解脱出来。仿佛和活着时没有任何区别，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想再看一眼那个男人，想知道那个男人的现状，想问问他轻易丢弃了我们那么多年的感情，他曾几何时到底有没有过一丝后悔。

你看，这是多么可怕……”

说着说着，张易湘全然没有发现自己身上正逐渐起了变化。

她眼球里逐渐浮出一层黑色的东西，身上的水渐渐发绿，由此所弥漫出的一股腥臭，隔着十来步远的距离我依旧能闻得清清楚楚。

而张易湘对此浑然不觉。

说完了那番话后，她回过头，顾自往她所想的那个方向迈步而去。

但没走两步，突然小六纵身往前，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一下子拦住了她的去路。

“你做什么？”张易湘困惑地看着他。

“姐走错了。”

“什么？”

“姐应该走的，不是这个方向。”

“那我该走什么方向。”张易湘眉心拧起，往前轻轻一推，便令站立不稳的小六退到了一边。

“生者有生者路，亡者有亡者的去处。姐，一了百了。”

“我只是想回去看上一眼。既然能死后在这地方存留这么久，难道还在乎这一时半会儿，更何况，既然一了百了，你这个比我死得早的人留在这里又是什么原因。亡者有亡者的去处，你为什么迟迟不去那个去处？”

说完张易湘把小六再次往边上一推，正要继续往前，冷不防察觉到了什么，她肩膀颤了颤，继而迅速回头往身后看。

但刚一回头，就被小六阻止了。

它用力抓住她脸颊，迫使她朝往自己方向，与此同时，我发觉四周不知什么时候又无声无息地起了一层雾。

雾气挡住了远处的行人和偶尔经过的车辆，也挡住了这个活人世界的一切声响。

遂令由远而近那阵沉闷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

撞得心脏突突地跳，这熟悉的压迫感几乎是立刻让我意识到来者是谁。

当即匆匆抬头看向冥公子，却见他不动声色将手朝我轻轻一摆。

而不出片刻，越过他肩膀，我便再次看到了那个红头发的巨人。

这次我总算看清了他的脸。

确切的说，那是被包裹在猩红色长发中一团氤氲不成形的东西。

白茫茫一片，水似的波动，如盘旋的漩涡。

他边走边将这张脸低垂着，似乎在往地面上寻找着什么，每往前一步这张脸就会离地面更近一些。

直至走张易湘身边的时候，那张巨大的脸距离张易湘的头顶，已然不过两三米之遥。

如此距离，我站在冥公子身后尚且感到喘不过气，所以张易湘感受到的压迫是显而易见的。

她浑身抖得像筛子，两眼大睁，死死盯着面前的小六，发青的嘴唇像濒临窒息的鱼那般一开一合。

一度我看到她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在一鼓一鼓往上顶。

正疑心是错觉，转瞬便见那个巨人脸猛地往张易湘的方向又近了一步。

几乎触手可及的距离，险些令张易湘失声尖叫，但小六适时封住了她的嘴。

此刻不是蜘蛛身，只有两只手的小六自然不可能再有多余的手去封住张易湘的嘴。

所以它用的是自己手心里所残留的蛛丝。

我不知道张易湘有没有发现这一点。

应该是没有，她此时全部注意都集中在那张近在咫尺的巨脸上，惊恐之极，以至眼里被生生逼出了黑色的水。

或许因此关系，仅仅几秒钟后，她眼底那层浓郁的黑以肉眼可辨的速度迅速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