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奇女子温玉 (第2/2页)
烛花爆响,温玉望向窗外的弦月。母亲永远不会知道,有些好事可以做,得做得让人看不出是好。
世代458年冬,番泽国都城。
年峰府邸张灯结彩,庆贺他平定南境十三部族叛乱,且在青周国名将姜旻的突袭中,竟然守住了北麓关。
庭院中堆满各地将领送来的贺礼:东海明珠串成的帘幕,南疆红木雕的战马,甚至还有西梁秘制的鎏金铠甲。仆人们穿梭其间,却都屏息静气,生怕惊扰了正在后堂沐浴的主人。
温玉站在廊下,指尖拂过一株刚送来的血色珊瑚。这礼物来自南海水师提督,珊瑚枝丫张牙舞爪,在雪光映照下如同凝固的鲜血。她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向雾气的浴池。
“夫君。“
她停在白玉屏风外,声音不高不低,“水可还热?“
池中传来哗啦水声。年峰健硕的身影透过纱屏若隐若现:
“夫人进来吧,正好有事与你商量。“
温玉绕过屏风,看见年峰仰靠在池边,闭目养神。水汽蒸腾中,他额角那道与青周作战留下的伤疤格外显眼——那是两年前姜旻亲自带队夜袭留下的“礼物”。
“南境军报,姜旻又扩编了水师。听说是一个不亚于他的修民在带领。”年峰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酒意,
“修民那小子居然训练出了一支能在冰河上作战的骑兵。”
温玉取过浴巾,在池边跪下:“所以夫君要继续扩军?”
年峰猛地睁眼,水花四溅:“当然!番泽现有二十万大军,我要再练十万!到时候——”
“到时候,”温玉轻轻打断他,将浴巾递过去,“王上就该睡不着了。”
空气骤然凝固。年峰接过浴巾的手停在半空,水珠顺着他的小臂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水花。
“你什么意思?“年峰声音低沉下来。
温玉不慌不忙地取来浴袍:
“夫君如今掌七成兵权,朝中三分之二的武将出自你门下。”
她顿了顿,“今早王上赐宴时,丞相看你的眼神像看一把悬在头顶的剑。”
年峰嗤笑一声,哗啦从水中站起:
“谁敢动我?北境造fan谁镇压的?青周三次进犯谁守住的?“
他一把抓过浴袍披上,“没有我年峰,番泽早被姜旻的铁骑踏平了!“
温玉等他系好衣带,才缓缓道:
“我的母亲当年和我说过,我们温家祖上出过一位大将军,战功赫赫。后来王上赐了杯毒酒,罪名是'功高震主'。”
年峰系腰带的手顿了顿。他知道温玉从不会无的放矢。
“你的意思是...”
“分权。”
温玉直视丈夫的眼睛,“把北境军交给严朔,南大营让给兵部推荐的人。事成了,功劳少不了夫君的;事败了,灾祸也由别人担着。”
年峰大步走到窗前,猛地推开雕花木窗。寒风裹着雪花卷入室内,瞬间吹散了满屋水汽。远处王宫的灯火在雪夜中明灭不定,如同蛰伏的兽瞳。
“你知道严朔那小子指挥不了我的南境军。”年峰背对着妻子,声音闷闷的。
温玉走到他身后,手指轻轻抚过丈夫潮湿的发梢:“但王上会睡得好些。”
沉默良久,年峰突然转身抓住温玉的手:“好,就依夫人之见。”
他眼中闪过一丝温玉熟悉的倔强,“不过年家军必须留在我直属麾下。”
温玉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忧虑。她知道这已经是丈夫最大的让步
——那支由五百死士组成的年家军,是年峰最后的底线。
世代459年春,番泽王宫梅园。
年峰拈着白子,迟迟未落。棋盘对面的温玉也不催促,只是静静望着窗外。一株老梅探入廊下,花瓣随风飘落在棋盘上,恰巧盖住了关键的一个劫位。
“将军这是要认输?“
温玉指尖轻点那片花瓣。
年峰摇头失笑,索性弃子认负:
“带兵几十年,下棋还是赢不了夫人。“
这是他们交还兵权后的第三个月。严朔接手南境军的那天,年峰在演武场站到日落,回来时铠甲上结满冰霜。温玉什么也没说,只是备了热酒,陪他喝到天明。
如今卸下重担,年峰眉宇间的戾气渐渐消融,连那道狰狞的伤疤都显得柔和了几分。他今日只着一袭靛青常服,腰间悬着温玉去年赠的香囊,散发着淡淡的艾草气息。
“都督!王后娘娘往这边来了”侍女匆匆来报。
年峰与温玉对视一眼,连忙起身整理衣冠。还未及迎出,环佩叮咚声已至廊下。
番泽王后宓蔓身着一袭素白纱裙,纱质轻柔如烟,紧贴她婀娜的身形,随着步伐若有似无地飘动,勾勒出她腰肢的盈盈一握,每一步都仿若踏云而来。
她的发间仅簪着一支玉梅,玉色温润与乌发相映,愈发衬得她脖颈修长白皙,身姿宛如静立雪中的寒梅,高洁而雅致,恍若从画中翩跹走出的仙人。
在她身后,跟着个圆脸侍女,侍女怀中稳稳抱着一张七弦琴,一双眼睛乌黑明亮,恰似两颗饱满圆润的黑葡萄,灵动地转动着,为她周身添了几分俏皮活泼的韵致。
“年将军不必多礼。”
宓蔓虚扶一下,“本宫只是来赏梅的。”
温玉已命人重布茶席。宓蔓落座时,目光在棋盘上停留片刻,唇角微扬:
“将军好雅兴。”
年峰难得有些窘迫:
“让娘娘见笑了。”
“铁甲褪尽见梅心。”
宓蔓忽然吟道,指尖拂过飘落棋盘的粉色花瓣。
温玉不假思索接道:“金戈沉时闻茶香。”
宓蔓眼睛一亮:“好对!早听闻温夫人精通诗书,果然名不虚传。”
那抱琴的侍女突然插话:
“将军卸甲比披甲时好看。“
话一出口自知失言,慌忙跪下,“奴婢该死!”
出乎意料的是,宓蔓竟笑出声来:
“欧婕这话倒是不假。”她转向年峰,“将军如今气色确实比从前好多了。”
年峰摸摸鼻子,居然没生气。温玉注意到丈夫耳根微微发红,心下暗笑。这个叫欧婕的侍女,胆子倒是不小。
茶过三巡,宓蔓命欧婕取琴来。侍女手法娴熟地调弦试音,一曲《梅花三弄》从她指间流淌而出。
年峰闭目聆听,手指在膝上轻轻打着拍子。温玉则注意到宓蔓抚琴时,欧婕眼中闪动的专注光芒
——那不像是普通侍女对主子的敬畏,倒像是学徒对大师的仰慕。
曲终时,一片梅瓣恰好落在琴徽上。宓蔓轻叹:“可惜了,十三徽偏了一分。”
欧婕立刻道:“娘娘放心,奴婢回去就调。”
宓蔓摇头:“不是琴的问题。”她意有所指地看了温玉一眼,“是风。”
温玉心头微动。此时年峰已命人取来他珍藏的“雪顶含翠”,亲自为宓蔓斟茶。王后接过茶盏,忽然道:“听闻将军精通兵法,可知'围师必阙'何解?”
年峰不假思索:“围困敌军要留缺口,否则困兽犹斗,反受其害。”
“茶道也有类似讲究。”温玉接过话头,“斟茶七分满,留得三分是人情。”
宓蔓轻抿一口茶:“治国亦是如此。王上最近...很是在意南境的缺口。”
她放下茶盏,似笑非笑,“不过将军既然已经交还兵权,这些烦心事就不必挂怀了。”
温玉听出弦外之音,正要回应,欧婕却突然指着窗外:“快看!那枝梅花!”
众人转头,只见一株老梅最顶端的枝条上,竟同时开着红白两色花朵。宓蔓起身走到窗前,久久凝视:
“双色同株...本宫还是第一次见。”
离开时,宓蔓将方才写就的一首小诗赠予温玉:
“无心栽梅梅自开,
有意问风风不来。
莫道宫墙春色晚,
一枝已过玉楼台。”
回府的马车上,温玉反复品味这首诗。年峰见她出神,笑问:
“夫人还在想王后的诗?”
温玉将诗笺收入袖中:“夫君不觉得奇怪吗?王后今日特意来梅园,又特意提起南境...”
年峰不以为意:“不过是闲谈罢了。”
当夜,温玉独坐灯下,突然发现诗笺背面有极淡的墨痕。她将纸对着烛光,隐约可见几个被刻意晕染的字:“南境...调防...慎之”。
窗外,一阵夜风吹过,那株他们今早赏过的老梅,落下了今春最后一片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