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折阅摧阀 (第2/2页)
“我三子七侄,供职京中;门生故吏,遍及朝堂。你这鄙野的武夫,你不该杀我!你不能杀我!”
刘裕铁着面孔,脸色阴冷的怕人:
“我杀你,既不是因为陈五的私怨,也不是贪图你几代的家业,而是为了一个理,一个富不欺贫、大同天下的理。你这样的畜牲,大概永世也不会懂我吧……”
刘裕歪坐回了门柱之下,把长刀在老者的绫罗前抹了抹,抹的干净,缓缓收归刀鞘。扭头暼了暼孟彦达,看见他衣甲大了两圈,怀里、袖中,俱皆鼓鼓囊囊的。
刘裕道:
“孟将军,官司平了。灭了严氏口,嘉鱼就没有敲冤鼓的高门了;断了这官司,于公于私都痛快,此地百姓也能舒坦两年。孟将军,他这府里,还有活物么?”
彦达拜手道:
“管保干净了,里里外外看了几遍。”
“真能干净吗?”
刘裕冷笑道:
“这些金银,将军如何处置?”
孟彦达俯首道:
“一任主将决断。”
刘裕道:
“派人接了陈五的老娘和妹子,嘉鱼城,他不能再住了,送到汉南去,给他置办妥当,留足钱。十车你拉回营里,贴给你郎中马军。一任你替我分赏士卒吧。”
“多谢将军!另十车金银,却待如何?”
“你领兵出东门,自回你的。街上记得拍拍百姓的门,就说北府兵发钱赈民了,让他们速速来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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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将军,你不一同回营么?”
“我今夜,留宿嘉鱼。我要等个老朋友……”
千骑马尘绝影而去,刘裕静静坐着,耳听见城外响起筚篥的激越音声。
刘寄奴闭了双眼,用短刀刀环轻轻在大腿旁击打节拍,暗忖孟彦达,心中不由涌起千愁万绪……
严府门外,一人忽来,鬼祟如穿街之鼠。
一人来,百人来,千人万人,纷至沓来。
刘裕睁开虎眼,刀指十余车金银细软,微笑道:
“这是白直军发给你们的,都是你们的了。能拿多少,便拿多少去!”
如蚁附骨,百姓迟疑只一瞬,一拥而上。
严府门外,转眼堵成人山人海。外围的挤撞不进去,奔着府中就冲过来。
刘裕急忙起身避浪,笑道:
“里面只有些笨重家当了,柜案榻箱,一两个人难去搬弄,快多叫些来!”
无人理会他。
刘寄奴坐回门柱下,抚着额,好一阵出神。
忽有白头老者,拍了拍他的肩膀。
抬头一看,那老者高颧长鼻,壮如熊虎一般。
不是牢之,更还是谁?
刘牢之身裹貂裘,并未着甲。
拍拍刘裕肩,缓缓走了几步,捡另根门柱底下坐了;撩起雪白长须,深深塞进衣襟里面,牢之长叹道:
“数月不见,做得好大事……”
面见北府主将,刘裕却不拜,仍箕坐着,手里只顾把玩短刀刀镡。
“无非奉令而动。夺取夏口之后,寄奴急待引兵西行,与将军会猎赤壁:江夏郡,司马休之挡我;汉南郡,谢琰断我后路——两个老家伙,我一人给了一脚。西陵借兵之时,我看他们就早不顺眼,故此隐忍至今。老将军,即是今日,我仍在隐忍。”
牢之古井不波:
“听说你壮的厉害,新起一军。”
“自扯大旗,旗号白直。”
“刘寄奴,你今日,仍在北府么?”
“老将军,白直,就是北府;北府,本是白直。”
“后生人另立山头,不怕我打你么?”
刘裕轻轻摇了摇头:
“历阳精兵十万、东军二十万众,犹且不惧。如今隔一条大江,桓玄咄咄相逼,兵凶战危;老将军,你舍不得打我,至少现在舍不得。老将军,你得捧我起来。”
刘牢之拈须微笑:
“你麾下小卒的事,是我指示嘉鱼县令和城里严家做下的。”
刘裕面不改色:
“试探我?”
“你领兵在城东扎下营盘,连日未曾到我本部拜谒过。我不知你欲战欲和,我弄不清,你是来打那西军的,还是过来捅我刀子的。”
“老将军,你却不怕恼了我,干脆引兵劫你营去?”
“孙无终率十万甲士,已到城西驻防,我岂无防备?你若来本部闹大事体,我直接吞了你。你终是仅仅打进嘉鱼城,把恩怨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了——你是聪明人,和我料见的不差。”
“我是来助战的,没有你那十万伏兵,我和桓玄的旧帐也待有个了结。老将军,你在城西用十万精锐挖坑等我,不怕沿江大营空虚么?我马军未动,二更时,步甲可是拔营了……”
刘牢之闻言叹笑,点头道:
“后生可畏,我不想说这四个字,是不想承认自己老迈——刘寄奴,你比我年轻时胆子要大。老夫听说,你在江夏汉南,均了不少世家大族的田?”
“那田不是世家大族的,那田,本是世家大族,从万千苦寒之家的手里,强取豪夺而来的。我不是均了世家大族的田,我是把原该属于苦寒之家的东西,重新还于他们手中。”
牢之慢慢起了身,扶腰端详开身边的两根门柱。
刘牢之忽道:
“寒门子,认识这两根大柱么?”
“门阀。”
刘裕咬牙道:
“我岂不识,我恨此盘龙二柱入骨……”
“是,门阀。”
“当今这天下,穷鬼无处读书,读书为士族所专。可是光会读几卷圣贤书却做不得官,做官,要仰仗家门的名望。”
“这两根柱子,左边的,叫‘阀’,标榜家族的彪炳功绩;右边的,叫‘阅’,记录家世的显赫源流。柱子高的,叫高门;柱子低的,是寒门;没柱子的,一般都是饭也吃不起的人家,寒门都算不上,只当贱民。有阀阅,方能做官;没阀阅,那是门儿也没有啊……”
“老夫和你一般年岁时,家里都是‘门儿也没有’的贱籍。我那年二十八岁,正赶上,天下大乱,胡马饮江。那人在两淮募兵,我心一横,领着几个伙伴揭了军榜……这军榜一揭,白发枕戈而眠,黄沙带甲而穿;风云疲倦百战,筋骨老在江边。厮杀数十年,身边的同袍换了一茬又一茬,到今天,老夫却仍不算高门;京口家中,门外也不敢起这两根阀阅——纵是支上两根柱子,上面也写不了什么长文;顶门立户的,可怜只有我和敬宣。”
刘牢之虎目婆娑,轻轻抚摸着大柱:
“高不可攀啊,高不可攀。刘寄奴,有些你看不惯的事情,看似是偶然的,实则,那却是必然的。”
“你看这大柱上的两条盘龙,像什么?老夫告诉你,这两条龙,一条是天子,一条是百官。”
“如今社稷丧乱,天子公卿以下,离不开门阀世家的倚仗;或者说,除了倚重南国世家维持天下稳定,他们暂时还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他们只能盘在阀阅上,呆呆地做两条木龙。老夫用了几十年才想明白这个道理,你年岁还轻,一眼揣清万物因果的人,比我这数十年才明白社稷本质的人,一定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时运。刘寄奴,我老了,这天下却有你去拼的;我只想对你说,小处不忍,大谋必败。”
“老将军……”
刘裕木然道:
“还记得大军出征之时,江流之上,你让我去看先主传记吗?”
“这世家流毒,自汉末便开始了。从察举推官,到如今换汤不换药的九品中正,世家大族已然坐断了天下寒士的晋身之阶。他们假仁假义、伪孝伪善,把控社稷舆论,鞭笞天下良贱。老将军,我常觉得,这个世界,不该是这样的。我觉得,这个世界,也不能是这样。”
“都说汉末三分天下,魏武得天时,孙贼得地利,昭烈得人和。其实这先主要争得的人和,是天下苦寒之士的人和;于是那些世家大族,往往视刘备如寇仇。先主及丞相不肯向世家低头,煌煌季汉,终也亡于蜀地大族之手……”
“恃强凌弱、以百姓为牛马,羊头狗肉,愚弄天下,此终非人之道也。老将军,这个世界,怎么也不该是这样——你说对吗?”
刘牢之长叹道:
“你大起马步二军,私发三十六颗杂号将印,麾下良材,不可谓不多——刘寄奴,在你的营幢里,不论文武,有没有一个人真正理解你?我年少时也有许多理想,这些抱负慢慢都败给了沙场的蹉跎。刘寄奴,你腔子里装的却不是热血,尽是彻头彻尾的理想。空有理想,你难免到老孤独。”
“想过乱世结束之后的事情吗?你的田,又能均到几时?百姓过好了,往往贱民抓住时运,一跃升为世家——世家大族是附骨之毒,你杀不绝的。”
“有朝一日,天下太平之后,百姓的人议只会把你骂成骄悍军头、骂成草莽乱匪。只有乱世时,他们才会想起你这样的人,可天下分久必合,你只配在史书中,充当一豆写书人失手溅上的墨点……”
“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天下贱民,人人心里都藏着两根阀阅的柱子,刘寄奴,人人都是朱家,人人也都是严家——只不过时运不同,大部分人变不成朱家,小部分人还没变成严家。”
“你以苦寒之心为人心,好。刘寄奴,你看这些群蜂乱蚁一般搬空严府的百姓,你叫他们一声,你叫他们帮你一起推倒这两根阀阅——”
“你看看,会有一个人搭理你吗?数年后,再回嘉鱼城,故地重游,老夫若有命活着,还陪你来这两根门柱底下小坐。到时抬头再看,门上匾额,无非是‘严’字换成赵钱孙李;题字的王右军还是王右军,匾额还是那块匾额。这天下更迭,无非是换了几番姓氏……”
刘裕起身,看向喧哗骚动的红眼众人,张了张嘴,最终却喊不出声。放下双刀,刘寄奴一声浅叹,苦笑道:
“老将军,可恨生逢乱世,在一个就连贫富之差都只能讳言的时代,在一个动荡不安、上下割裂、弃左偏右的时代——”
“当然说的是你书中的汉末,说不得其他。”
“在这样一个充满不公和未知的时代里,也充满着无数可能,自然涌出许多豪杰。”
“织席卖履的二道贩子,可以为了光复家国奋战到老;收酸枣的河东莽汉,可以用自己的人头来证明春秋大义。山野村夫,可以与王侯将相指点江山、笑谈天下;一世之敌,也可以青梅煮酒、一起睥睨当朝鼠辈。”
“老将军休言年少。曹孟德年少身怀利刃,欲为苍生兴利除害,满腔热血;五十三岁横槊赋诗,他却感慨‘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直到刘玄德五十岁入川,别人牛逼过半辈子的时候,他仍一次一次在不同大小的鸟笼与网罟之间苦苦周旋。搁谁,谁不半道撂了?”
“光明,我看不见;弯路,我走不完。我刘寄奴三岁识得五颜六色,如今壮岁旌旗,坐拥万夫,却连黑白荣辱都不敢认真看个清楚……我在武昌曾经遇到一个老者,他说,他少年时,也常幻想与天下不公争衡,而今终是明白了,幻想是幻想,野心是野心——”
“也许幻想是有时限的,人的野心也有。”
刘裕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三五下摩擦火石,夜深风大,怎么也点不着。起身寻了很久背风的地方,终是拿背膀生扛住冷风,把火石在怀里擦燃了。
扯烂衣襟为火引,举火焚柱。
刘裕笑:
“可这世界,毕竟不该是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