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鸡冠山 (第2/2页)
穿过三家子大桥,划过不存在的稻田转弯奔向东南,越过黑黝黝的松岭门村,眼前是三叉河口,在那里玉带河汇入小凌河。远处的三叉河口在月光下雾气升腾,那里的冰体不透明含有气泡,整个冬天都有冰隙。大家上岸用冰锥挑着冰车抗在肩上,绕开三叉河口。在下游重回冰面,把冰锥尖扎进冰面,木把贴近耳根,用心聆听,身后有三岔口的流水声,远处有冰层增厚下沉开裂的声音,“咔嚓,嚓嚓嚓”的脆声有重有轻,由近及远。“平安无事呦——。”段兴国学着电影里的台词,冰车队启动向南出发。
一阵滑行,上身感觉暖和点时,一道山梁横在面前,冰面转西,在远处打个胳膊肘子弯收纳一条小河后回流山梁南麓。抄近路,大家上岸爬上土坎,山脚低洼处有一个山洞,开凿它是想把梁北的河水引过山浇灌南坡的土地,因为死了两个人才半路停工,洞口像一张吃人的大口张着,在弱弱的月光下阴森可怕。沿路翻过山梁,是一个大村子,房屋背山面河东西向排列,地势南低北高中间是一条贯村的大路。几声狗叫在村头,一两只吧,大家快速穿过村庄。“杨光,这户就是你二姑家,听说你在这里避难一个月?”姜宏伟小声说。我说:“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在村子东头回到冰面,河面更宽,这条河随着山势折来转去,不停地接纳小溪,冰面越来越宽,上岸步行的河段越来越少。月牙低沉,眼前的河面出现模糊的桥影,那是一座铁路桥挨着一座公路桥。
这里就是南票矿,桥的南头是煤矿,桥北的山坡是生活区,红砖灰瓦尖顶的排房,整整齐齐的像梯田一样排上山腰。北桥头拐弯处的路边有两栋三层红砖楼,无风,楼顶的红旗像一把伞收了起来。“楼房,楼房啊!”好几个人大惊小怪地叫着。楼前有个小广场,旁边是商店、饭店、电影院。
东方微亮,满山坡的炊烟,密密麻麻,升起来聚到山头黑黑的一团,村里的炊烟是青色的,浓的也是乳色的,这里的烟霸道,味道怪怪的。
拐过山头,接近双桥,冰面就出现异样,上面有一层尘土,灰黑色的,接近大桥逐渐变黑变厚,冰锥顶一下,冰车动一动,滑行时冰面吱吱扭扭地响,就像白面里掺进细碎的沙子,丢弃可惜嚼着闹心。
只好上岸,腿脚发麻,帽子围脖上的白霜像白胡子白眉毛,除去霜露出的脑袋各个热气环绕。
河水转弯的砬子头堆积着好多淤柴,大家收集起来,在河边捡拾拳头大的卵石,生起火把卵石烧热,然后把豆包埋进里面炮,炮成外焦里嫩。
宝庆强带的是饼干,这饼干是苞米面糖精的,方方正正老大的块,他双手捧定摇头晃脑地啃,楞是啃不下来。看着他的样子大家都笑,我说:“我爷爷把这饼干叫‘镐头酥’,吃前要放在地上用镐头砸碎。我看你别糟践牙了,放石板上用斧头敲碎。”敲碎后宝庆强把小块放进嘴里,一用力‘嘎嘣’直响。宝庆强说:“没开水泡没法子吃,哥几个谁的豆包多给咱两个,换饼干。”宝庆新说:“送你可以,换就免了,你都留吧。今后,可不许把豆包不当干粮。”
啃着冰吃完了早饭,背起冰车爬上河沿来到小广场,油漆马路上有零星的几个人。“嗨!过来,过来。”大家立住脚循着喊声寻找,只见商店门口有人在招手,王守军说:“是杨贵金。”招手喊话的人和他是前后院的邻居,杨贵金是南队的下放户,在矿上看澡堂子。每到年根儿底,村里的讲究人儿都奔他来,免费洗澡。
他问:“干什么来了?”“到鸡冠山看备战的山洞。”大家围住他,喊什么的都有:二大爷、二叟、二哥。大家叫得差不多了,姜宏伟大声喊:“二侄子!”嘿!凭空长人三辈,姜宏伟就爱干这种事。
杨贵金说:“哎呦,听说你们能作鼓,真是眼见为实。还有很远的路,河面又不安全,到后院洗个澡都回家吧。正好夜班的工人还没升井,水是新的,吃早饭了吗?”大家回答:“吃了。”杨立春是腊月里的大萝卜——冻了心,说:“要不咱们不去了,洗个澡回家吧。”遭到了我和姜宏伟一致的指责,“你自己回去,谁回去就是叛徒,汉奸!”
穿过居民区来到东头的市场,起早卖菜的大车刚到,是段兴国家的。段海水看见儿子,连踢他三脚,高声大嚷:“扯你娘的臊,二王八蛋,让你跟车卖菜看堆儿,你脑袋疼屁股疼的,有功夫尽扯你妈的丝儿闲。”
大家跟着一声不吭的二王八蛋跑出市场回到河床。
南来一条小河汇入河道,越过复杂的三岔河口,队伍回归冰面。
“妈呀!太理想啦。”
山谷北望,宽阔平整缓缓下坡的冰面晶莹剔透,玻璃般冰层下的深水中有游鱼,青黑的脊背,当它缓缓回身时侧面的白鳞一闪,眼睛才能捕捉到它。
夜间的北风吹净冰面上的尘土,天放亮,北风停了。
东方高高的山脊中部现出一团亮光,西方山顶被照亮,河滩罩在山影中,天空中东日西月。
冰上的十个人,跪在冰车上,脚跟抵住屁股蛋。脖子上棉手闷子的绳结已经打开,绳子放到最长。紧攥冰锥木把的手移到顶端,木把紧紧顶住手心。棉帽子耳朵卷起来,捂住半个脸的围脖现在系在腰间,腰杆拔得倍儿直。齐齐刷刷一线排满冰面,目光盯着远远山脚下的目的地,嘴里喷出十股急促的热气。
东山的阴影从西面缓缓地移过来,人罩在阳光里的时候,青幽幽的冰面五彩乍现。
太阳出来了,定在山顶。
人与冰车合体,双臂抡圆,尖尖冰锥刺进冰面,洁白的碎冰飞扬,耳边都是冰锥破冰的“咔嚓”声,还有冰刀擦冰面的“嘶嘶”声。
左岸铁轨上驰着一列火车,“空,空,空”地响着喷着团团黑烟,铁轨“咔,咔,咔”地作响。
一条线的冰车车队,随着河道的曲线摇摆着身躯,转弯处冰刀侧刃横向刮开的细碎冰晶弥漫,七色彩虹飘忽其中。
我们比运煤的火车快。
累到极点了,手收到腿根,冰锥分开两侧悬空,身体控制着方向,任冰车悠然前滑。摘下帽子,头上雾气蒸腾。
山脚下,有一条上山的小路,直通鸡冠山和妈妈山的垭口。队伍在岸边停住,上河岸找到一棵大树,用绳子把冰车和兜子绑在树干上。
登上山顶的垭口东望,一条羊肠子似的公路弯弯曲曲的到了山腰分叉,一南一北扎进山体,岔路口有一座孤零零的小房子。
到了,到了!在眼前、在脚下。
激动得腿脚不觉累飞奔到岔路口,绿房子是岗哨,一名解放军战士塑像般站着,肩上挎着吐着刺刀的半自动步枪。头顶的屋檐上书:为人民服务。岔路的尽头是大山洞,洞口的砂石路宽过村子前的土路。
我们被拦在这里,好话说尽也不让靠近山洞口半步。这里是心中的圣地,是远征的动力,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这颗颗火热的心啊!我们不走,双方就这样耗着。
时间不长,北面的路上走来一个四个兜的军人,手里拿着个纸包,这个纸包把十个人哄回上山的路。
我分析道:“不让我们接近是对的,这是备战的山洞,是保密的单位,万一出一个叛徒可咋整。”
来的时候,山顶石井中的冰想偿一口,妈妈山的**想摸一把,回到垭口就什么都不再想,觉得很累很累。
坐在山梁上,向西眺望,远方山连山,一层远一层,烟青色的近深远淡,在蓝天的背景下,都是波浪起伏的曲线,渐远渐模糊。哪里是我的家,哪里是鹰窝砬、老牛道、封山育林。
日头已经偏西。
回到大树下,把军官送的压缩饼干砸开均分,连包装纸都一人一小块,小心地收起来。生起火烤热豆包,凉冰块热豆包吃完了午饭。下河道上冰面划向返程,一路的上坡冰面,夜里十点钟,我才进家门。
第二天早上,很晚才起炕,脚涨、腿麻、屁股酥、腰酸、背硬、脖子梗、胳膊痛。
十个人有了炫耀的资本,从前大树台上是听众,现在开始演讲。刀疤不服气,“你们还划着冰车去的,真的去过?那说说山洞口写着什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闭嘴。没想到会有人问这个。“说不上来,你们啰嗦再多也没用,都是在扯大屁撒大谎。”这结论无法让人接受,纷纷拿出压缩饼干来证明我们的确到过那里。刀疤说:“这玩意说明不了什么。”
“四叟,你是眼睛长在脚趾头上——贴着地皮看人。”我躲着刀疤,怕他上脚踢,我的嘴仍不闲着:“南面山洞口上的红字是‘备战、备荒、为人民’,北面的是‘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那个霸字缺了一笔。”“哎——,看来你们真的去过。”
身体恢复后,我们去找杨贵金洗了一次澡,整个冬天唯一的一次澡。
73、老人(十九)
我们玩冰车,到过很多傍河的村庄,上岸都是把冰车和背包挂在大树上,不用担心,路不拾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