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第2/2页)
来人一身藏青长衫,一头黑发高高束起,收拾得一丝不苟,看年纪,大概三十岁上下,样貌俊朗,剑眉鹰目,不苟言笑,很是严肃。
那人脸上是棱角分明,眼睛鼻子嘴巴都像是拿尺比着画出来的一样,身上穿的从里到外都收拾地规规矩矩,服服帖帖,整个人从头到脚就写着两个字——板正。
普玄真人见来了熟人,觉得无趣,收了戏瘾,从墙上下来,悻悻往前走了两步。
来人行至真人面前,一拱手,一躬身,唤了声,“师父。”
他身后众弟子这才意识到,方才那个吓得趴在墙上直打哆嗦的老人便是传说中的普玄真人,皆是一脸震惊,赶忙躬身行礼,嘴里乱七八糟也不知道喊些什么,“师祖”,“太师祖”,“老祖宗”,喊什么的都有。
普玄真人点点头,摆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多礼。
接着,那长衫男子对着普玄真人身后的月落影又是一拱手,“将军。”
月落影抬头,对上一张板正的脸。那脸上依旧严肃端庄,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张板正脸后面还藏着一张脸,而那张脸,此时此刻,正笑得灿烂。
那人又出声问道:“将军不起来么?”
月落影闻言这才回过神,想起来自己还卡在狗洞里,赶紧三两下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故作镇定地回礼,“凌二当家。”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败月山庄的二当家,凌绝顶。
凌绝顶此人向来严肃正经。对外是以礼相待,对内是严厉苛刻,而且素来是帮理不帮亲,认死理,讲规矩。
以前普玄真人讲求无为而治,对庄内弟子并不多加管束,只要大是大非没错,平时小打小闹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导致庄里弟子肆意随性。后来真人闭关,将山庄交给自己的亲传弟子打理。
算上月落影,普玄真人一共收了五个亲传弟子。花见怜作为大师兄,自然就成了败月山庄的大当家。花见怜后面还有个老二,名叫楚昭然,但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很早就被真人逐出师门了,月落影小时候问起过这个二师兄,但真人和几个师兄都闭口不提。凌绝顶排行第三,便成了二当家,还有一个老四,名叫陆戎妆。
花见怜常年在外游历,陆戎妆性情又是阴沉狠厉,所以凌二当家自然而然便成了败月山庄的话事人。
自打凌绝顶主理败月山庄以来,庄里弟子倒还真规矩了不少。他在庄里订下十条门规。若是哪位坏了规矩,他是谁的面子都不给。
目无尊长,罚;口无遮拦,罚……
起初有人不乐意,跟他理论,说他独断专行只手遮天,结果被他一棍子抡下山去。众弟子没办法,自己做错事本就理亏,打又打不赢,只能乖乖守规矩。
说这月落影一身狼狈从地上爬起来,还故作潇洒向凌绝顶回礼,一脸滑稽样,逗乐了一旁不少弟子。再看凌绝顶,他是面不改色,横眉冷眼,愣是一点没乐。
凌绝顶朝普玄真人又是一拱手,“师父,我已命人将落影院收拾妥当……”
“快,快领着为师去歇息。”凌绝顶话说一半,普玄真人就眯着眼睛打断他,整个人一副‘困到不行,马上鼾声就要起来’的模样。
凌绝顶点头,上前,搀着普玄真人向庄内走去。走了两步,见一众弟子还在原地,喝斥一声:“还愣在这做什么?”
唰一下,四周空无一人。
“你小子现在好生威风。”普玄真人调笑两句。
“二当家么。”对着师父,凌绝顶的语气明显轻松了不少,但依旧板着张脸,不苟言笑。
“听说庄里多了不少规矩,给老头子说来听听。”普玄真人被凌绝顶搀着向前走,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都是您常说的那些。”
“我说什么了……我说上善若水,无为而治,可没让你订那些个条条框框。”普玄真人撅着嘴,有些不满。
“您一句无为而治,又有多少人能真正理解。”凌绝顶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无为二字在他们眼中就是无所不为,为所欲为。您活了一百年,您心中悟出的道理,我们这些后生怎么敢说明白。就连那些最基本的道理,如果不说清楚,有些人也不明白。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规矩还是白纸黑字立下的好。”
普玄真人在徒弟面前一点尊师样也没有,感觉像是被徒弟说教了一番似的,嘟囔一句,“以前也没立什么规矩,我看挺好啊。”
“那是在您面前。有些人心眼多,两面三刀,当面一套,背地一套。您吃过亏,以后要小心些。”
月落影跟在二人身后,也识趣,没打扰前方师徒二人叙旧。可她听着凌绝顶最后这一句,怎么听怎么别扭,掏了掏耳朵,一抬头,就看凌绝顶侧着头,正拿余光朝她瞟。她瞬间一股气冲上嗓子眼:好小子,就说怎么见面这么和气,果然,这会儿在老头儿面前告她状呢。
要说月落影和凌绝顶二人究竟有什么矛盾,其实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就是月落影少时年幼无知,外加手欠,她总觉得凌绝顶一头乌黑茂密的长发配不上他盛气凌人的名字,就找了个机会把凌绝顶一头毛给薅秃了。
月落影心中郁闷,心说平时看这人觉得识大体,挺大度的,合着心眼这么小,就拔他两根毛记恨这么久,还当她面跟师父告状,当下气不打一处来,开口讥道:“凌二当家,多年未见,您这一头秀发好生茂密。”
凌绝顶听着这话,身体下意识地抖了一下,向前一个踉跄。不过好在动作不大,他武功底子又扎实,身子轻微斜了一下,随即被他稳住。
这些细微的动作自然没有逃出月落影的眼睛,她看着心中畅快,又道:“哟,二当家这些年没怎么练功吧,腿上功夫退步了呀,怎么路都走不稳了。啧啧啧,可得悠着点,摔一跤是小,头发摔掉了可不得了。”
凌绝顶闻言又是一个踉跄,“不劳将军费心,在下的头发……啊,不是,在下的腿,站的很稳。“
月落影心中一乐,上前两步,搀上普玄真人另一条胳膊,再扭头看凌绝顶,依旧是面不改色,一脸严肃。月落影讪讪一撇嘴,心中暗骂:假正经。
……
“师父此次回山庄,怎么不走正门?”
“这不是……这不是多年未见……想给你个惊喜么……”
“可您三天前回山庄寻酒时,我们已经见过面了。”
“是吗?我怎么不记得,咦,奇了怪了……你,是不是你个臭丫头趁我睡着给我下了忘忧散,搞得我脑子晕晕乎乎的,什么都记不得了。”
“少来,别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自己一大把年纪了记不清楚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说谁年纪大,老头子我身体硬朗着咧。”
“师父身体当真硬朗,一掌便拆了庄里一堵院墙。”
“呃……这个……这个嘛……咦,你小师妹跟着鬼匠学了一身手艺,唉哟,你真该瞧瞧她做的东西,妙得很嘞……哎,小鬼头,你这一身手艺,补个院墙什么的,没问题吧。”
“我学的那是木工机关,不揽补墙的活。”
“既如此,那师父卸掉的那面院墙,便有劳将军了。”
“我是木匠,不是砖瓦匠……喂,你们有没有听到我说话,我是木匠,木匠!!!”
……
三人一路聊了些家长里短,走着走着就到了落影院。
落影院很小,位于山庄西北角,在敛泉旁。落影院曾经是月落影居住的地方。这小院的名字也不是为了月落影特意改的,而是从一开始就叫这个名字,所以月落影来了山庄后就理所当然的住进了这里。
落影院里有两间屋子,一间正厅一间偏厅。正厅供正常起居,偏厅用于堆放一些杂物。院子中间一张石桌,桌上摆着一盘象棋。石桌周围一圈石凳,旁边还有一把竹藤摇椅。
院子东侧有一柿子树。说来也怪,遮云峰终年极寒,只有梅花和寒竹才能在这种环境活下来。可这棵柿子树不仅活的年岁久,还能正常开花结果。常年生活在遮云峰上的人,大多靠这棵柿子树来区分春夏秋冬。
普玄真人有友人居于北狄玉坤山,以前常去北边窜门,就爱吃那人屋里的冻柿子。之后二人不常联系了,普玄真人就时常念叨这位友人,倒也不是多么思念那人,主要是想吃冻柿子了。
后来真人上了遮云峰,找着了这棵柿子树。在柿子成熟的季节,真人每天都要上落影院摘上一颗,晚上往地里一埋,第二天就能吃上冻柿子。冻得硬邦邦的红柿子,拿竹签一戳,上嘴那么一吸溜,别提多舒服了。
败月山庄位于中州偏南的地界,所以庄里弟子大多都是南方人,吃不惯冻柿子。普玄真人每次只能自己窝在柿子树下,一个人吃柿子,很是寂寞。直到月落影来了山庄。
月落影也是怪,生在南蛮,长在南蛮,可偏偏就爱吃这北方的冻柿子。每年九十月,常能看到一老一小坐在柿子树下,一人捧个大柿子,吸溜得一声比一声响。吃完柿子两人还乐,也不知道乐些什么。有路过的听到落影院里有笑声,还笑得挺狂,心说别是喝大了发酒疯,探头进来一瞧:噢,吸柿子了,发柿子疯呢。
再说回当下,月落影看柿子树花开得正盛,心想若是日后无事,到柿子成熟的时候还能过来陪老头吃柿子。
凌绝顶搀着普玄真人到石桌旁坐下,说:“屋里东西都置办齐了,该有的都有,您看还差点什么,记得跟我说。”
接着,凌绝顶又指了指偏厅,对月落影道:“偏厅我也派人收拾出来了,将军这些天,就住在这里吧。”
普玄真人闻言一挑眉,心道:好小子,会办事。
凌绝顶又交待了一些事,见时辰不早了,便与二人道了声,离开了。
月落影坐在石凳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棋子,看着凌绝顶离去的背影,眯了眯眼,问一旁正在藤椅上打盹的普玄真人:“再跟我说说,为什么老凌头不是大当家?”
普玄真人躺在藤椅上晃晃悠悠,嘿嘿笑了两声,“这小子愣,守规矩,认死理,说既然上面有师兄,这大当家的位子他若是坐了就是逾矩,名不正言不顺。”
说起凌绝顶,月落影心底其实是服气的。虽然她总说凌绝顶是个假正经,可该正经的时候,凌绝顶也是真的很正经。
比起花见怜,凌绝顶倒才像是败月山庄的大当家。先不说他年龄上本就比花见怜稍长几岁,行为处事更加稳重,单说对山庄的管理,花见怜就称不上大当家的名头。
自打坐上败月山庄大当家的那一刻起,庄里的各项事务,花见怜是一件没参与。也就是真人闭关的第二天,他亲手把月落影赶下山,再之后,他也外出游历,消失的无影无踪。花见怜每年年中回来一天,跟凌绝顶叙叙旧,第二天便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三年前,西戎水晶魔宫作乱,江湖人齐聚饿鬼道讨伐妖魔。
水晶宫一役,花见怜突然现身,诛杀水晶宫宫主月成霜,一战成名。而在那之后,花见怜再一次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些年,花见怜去了什么地方,做过什么事,根本没人知道。江湖人大多只是听过花见怜这个名字,知道他武功深不可测,至于人长什么样,性格如何,别说江湖人,就连很多败月山庄的弟子都不知道。
月落影看着凌绝顶的背影,本想在心底夸赞一番,可是夸着夸着,脑子里莫名就浮现出另一张脸。
那张脸清冷平静,很好看,很温柔,但眼神中却总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看着让人望而却步。
渐渐的,那人的轮廓在月落影脑海中愈渐清晰。那人个子很高,小时候的月落影只有仰头才能看到他的脸。月落影就记得那人从来也不低头,只是垂下眼睑,淡淡地睨她一眼。她只到那人胸口,抬头,只能看到一大片眼白,和两个……大大鼻孔。
想到这里……
“呸,装什么清高,想着都烦。“
普玄真人正躺在藤椅上夜观星象,突然就听一旁月落影莫名其妙啐了一声,把手中棋子往棋盘上一砸,气呼呼地进偏厅睡觉去了。
普玄真人不明所以:这孩子怎么了?发癔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