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女萝(8) (第2/2页)
因此出征幽辽,春夏之交无疑是最佳时机,其时粮草辎重充足,天气不冷不热,更宜行军作战。
谋士们都如此建议,梁骘却没有听从。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他知道邓简率领着数万残兵,游荡在广阔的草原上,他害怕邓简若再向东进发,与乌桓部落勾结,到那时局势便超出他的控制,也不是小小几场战役就可以扫清。
邓宏兵败后,邓简由并州逃亡幽州,越逃兵力越大,越逃人心越惶惶,就如同扎在软垫上的一根隐刺,深深的隐藏起来,平时虽然不显,但只要露出,全局即会崩塌,必须将邓简尽快歼灭,他才能彻底没有后顾之忧。除此之外,草原骑兵习性与中原不同,如果春夏出征,恰逢他们逐水草而居,更加不好捕捉行踪。
梁骘与治中姚堪商议,趁平虏渠未上冻之前加紧运输粮草,秋天出奇兵,挥师北上。
姚堪亦正有此意,二人遂一拍即合,商讨作战计划。
最终决定留姚堪镇守邺城,右将军于征监军,梁骘率领十万兵卒,与将军夏侯昭和张虔一起,北上幽州,征讨邓简。
大军出红柳关,突奔袭至蓟县,一路山色转黄,不过十日,业已进入辽西郡境内。沿途经过北平时,甚至部分郡县守官根本没有料到梁军的到来,也没有听到丝毫风声,连武器都来不及操持,被如风的骑兵打得溃不成军。
幽州,辽东郡。
已经是子夜时分,辽东太守府中却隐约可闻歌舞管乐声,绮丽迷乱,使人心醉。
高句丽乐女轻轻拨弄玄琴,月晕阴郁,朱唇开合,歌声清丽婉转。
太守苏峻此时正坐在堂上,闭目欣赏隐音乐,身体不时晃动,手掌打着节拍。
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苏峻对音律一向是非常了解的。礼乐是世家礼仪之基本,身份低贱的人,是没有资格享受礼仪,也没有资格聆听音乐的。对苏峻来说,就连在辽东这等偏远苦寒之地,他都不曾放弃中原世家对礼乐的追求。
辽东与高句丽地缘相近,这些年他也颇费心思,网罗了不少来自玄菟乐浪的乐女。
辽东气候寒冷,少见烈日,白山黑水养育出来的女子身量高挑,皮肤白皙丰腴,与中原女子的纤细柔婉相比,更加别有一番韵味。
羊油滴在木炭之中,噼啪作响。不需要什么额外香料,羔羊肉一经松木炙烤,便毫不费力融化在唇齿间。庖人将羊皮剥下,又将羊骨丢进铜鼎中,烹煮成冒着热气的浓白汤羹。
苏峻正吩咐仆人为宾客拆解羊肉,忽然,一个家仆模样的俯身上前,在他耳畔说了句什么。
苏峻听着,眼睛倏地睁开。
他侧过头,不着痕迹地瞥了仆人一眼。
等他面色如常地吃罢羊肉,与宾客交代几句,便悄悄退席离开。走到房门外,苏峻又说:“老夫今夜身体不适,你们且都退下,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可放进来,来找我的人,一律说老夫已经就寝,让他们明天早来。”
仆人恭敬地道:“诺。”
房间是黑的,一颗斗大的夜明珠摆放在案边,发出微弱的光芒,但也不足以照亮整间屋子。
苏峻咳嗽了一下,扶着案几缓缓坐下。
连着几夜欣赏歌舞,他也已经很累了,再加上他年事已高,身躯难掩疲惫,这是华服遮掩不住的苍老。
苏峻正深深地叹了口气,黑暗的角落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许久未见,世伯身体可还好啊?”
苏峻闭上眼,揉着太阳穴,什么话都没有说,他的面色很平淡,也并不为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而感到惊讶。
一个高大的男人慢慢从角落中踱步而出,银色的月光透过窗纱,照在他身上。
“不知大人今夜有客招待,打扰了大人雅性,愚侄不胜惶恐。”
这人正是前并州刺史,死去大将军邓宏的次子邓简。自从父亲去世后,他被梁军追击,逃难在外已有一年有余。
从并州到幽州,从徘徊在河北附近,到现在只能屈于边疆一隅,长久的风餐露宿,担惊受怕,使他原本雄伟的体魄变得消瘦,头发也长得蓬乱,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看上去似乎是暗夜中的游枭,而眼神阴沉怨恨,在黑夜中越发可怖。
“你深夜来访,装神弄鬼的藏在角落里,所为何事?这府中俱为我家养的兵士,你就不怕老夫立刻下令叫他们进来,将你逮捕,交去邺城梁骘那里吗?”
邓简闻着房间里浓郁的酒气,胸中陡生怒气,他感到嫉妒,又非常愤怒。
他嫉妒苏峻还能享受歌舞美酒,而自己却要像条丧家之犬一样,背负着家族的仇恨,一时一刻都不能放下。
而他愤怒的是如苏峻一般,在邓家得势时与父亲称兄道弟的所谓世家好友,现在却对自己如此的轻蔑,如此的鄙薄。
他握紧了拳头,手指慢慢向袖间摸去。
“大人不会的,大人就算不念及父亲旧情,也必不会将我交给梁骘,天下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大人一向是最为厌恶如梁骘一般出身低贱的穷人,又怎么会甘心向他称臣,将我献给他呢?”
苏峻冷嗤一声:“既然公子如此了解老夫的为人好恶,又为何来找我。”
邓简道:“自然是有大事相商。”
“哼,公子想与我商议大事,还要问问老夫愿不愿意,公子还年轻力壮,有日子可以活,我却已经老了,想趁能动弹时多享受享受,还想保全这项上人头……”
苏峻阴阳怪气的话音未落,便只觉黑暗中一阵冷风,邓简已经来到他的身侧,将一柄匕首架到他颈边,阴声威胁:“大人想好再说话,否则……”
他手上微微用劲,刀刃在苏峻褶皱皮肤上戳下一个凹陷。
被人以命相逼,苏峻却毫无惧色,他嚣张的放声大笑,笑到最后,甚至不能自已,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借着月色,苏峻混浊的眼珠盯住邓简,仿佛只是在看一个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愚蠢的孩子。
“和你父亲相比你实在太过愚钝,也太过草率,这么多年仍旧没有丝毫长进。”
邓简恼羞成怒:“老贼,谁允许你提起我父亲,你有何颜面唤他的名字!”
苏峻的眼睛仍旧一动不动地盯着邓简,邓简握刀的手居然略微颤抖。
“明明是你有求于老夫,却非要逞凶斗狠,自己将自己逼入绝境,这又是何必,看来你的身边一定欠缺一个人为你参谋,才使你逼不得已做出如此行径来求我。”
邓简怔了一下,随后,他眸子里的疯狂与混乱慢慢消散了,只留下无尽空洞惶惑。
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不知道今天到底是对是错。
他失去了方向,他看不到前路,唯一可以走的那一条路,路上站了一个年轻男人对他微笑,然后举起血淋淋的刀子。
辽东七月的夜晚,邓简打了个寒战,慢慢垂下手臂,匕首也随之掉落在地。
“冒犯了。”
苏峻的脸上露出讥笑,黑夜中无人察觉。
二人僵持良久,邓简才道:“如今……我有一策,只需世伯相助,将梁骘小贼与胡杨林中围杀,再南下收复河北,凭君之计谋,我之声望,何愁大业不成?”
苏峻不慌不忙应答:“君逃难,朝不保夕,有枭首之祸,而老夫年迈体弱,却只需等着梁骘打进幽州,便可奉献城池,保全家小,继续安坐于太守府中,何必拿自己的命运开玩笑,岂非吃力不讨好。”
邓简颤声道:“我可以许你太守之位。”
苏峻捻须发笑:“呵呵……太守么,老夫本不就是?”
“刺史之位!”
苏峻依旧但笑不语。
邓简双眉紧锁,神情莫不痛苦,他的喉咙发黏,几乎说不出话。
收复冀州,这念头盘旋在他心中,几百个日夜,辗转反侧,夙夜难眠,似乎要涨破他的脑袋,掠夺他的心智。
冀州北治边塞,南可连三辅,是他邓家发迹的地方……
是他们祖坟所在,是他妻子所在……
苏峻一直静静地盯着他,看他的痛苦焦灼,唇角勾起冷冷的弧度。
终于,邓简闭目咬牙,彷佛做了极大决断:“好,只要你帮我夺回冀州,我许你并州幽州。”
夜色中,鸮鸟立在枯枝上,叫声阴森凄凉。
苏峻笑道:“更深露重,请公子早些离开吧,老夫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说过,后日夜晚,老夫要去郊外围猎,你我若有缘,那时自会相见。”
说完,他便重新闭上了眼睛,黑夜中喘息声清晰可辨。又过了一会,窗户被轻轻推开,苏峻再睁开眼时,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他面带怪异的微笑,扶着矮案站了起来,踽踽挪到榻边,点亮了榻角那盏人形油灯。
火焰扑扇,苏峻的眼神仍旧那样慈祥而苍老,只是在苍老中,渐渐射出一种淬了毒的光芒,仿佛蛰伏在草丛暗处的蛇终于苏醒,嘶嘶地吐出鲜红芯子。
他没有注意到的是,就在他进来之前,本该四散的仆人中却有一个躲进了后窗之下,屏息凝神地将自己的呼吸掩埋进葱茏的树木,他就在那里,一动不动地静静伏着,听到了这一切。
在灯亮起来的那一瞬间,人影一闪而过,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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