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女萝(2) (第2/2页)
这位张将军,正是兖州守将张虔。
月前,张虔携妻子尹照容往邺城赴宴。尹照容,是冀州牧梁骘的表姐,先青州刺史尹琇的幼女。夫妻二人常年驻守兖州,本想趁此机会,在邺城游玩几日,再行回程。
天有不测风云,没想到,金凤台一宴后,梁骘突发头疾,病发之下,竟不省人事,晕了过去。
张虔早从妻子处得知,自己这个主公兼小舅子,身世颇为凄惨,胎里便带了头风之症,多年遍寻名医,只能缓解,无法痊愈,幸好这些年有医士宁伯从旁看顾,偶有发作,倒也不曾危及生命。
然而,这次病情却来势汹汹,非同小可。
梁骘晕倒后,连续几日昏迷,呕血不止,好容易醒了过来,也是神志恍惚,一个劲说胡话。
治中从事姚堪担心主公染疾的消息走漏,后方生变,当夜即命令张虔率军回兖州,恪守险要,以免有人趁机作乱,意图不轨。
又立刻封锁消息,以整肃军务为名,将公务移去邺西营地。
因此,梁骘生病的事,除了几位从青州跟来的亲信臣子知晓,其余官员只当主公去了邺西大营练兵。
张虔不敢耽误,次日清晨,领命回师。
进入兖州后,恰巧于冀兖交界处的顿丘县停驻几日,检查粮草辎重。
他见到这枚玉佩上的字,心中奇异,又给妻子尹照容看过。
“什么女人?”尹照容同样诧异:“这是我父亲的玉佩,家里只有几个姊妹有,子度有,我的还放在临淄呢,怎么跑别人手里去了?”
张虔试探:“岳父……会不会是送给过其他人,你们不知道呢?”
尹照容脸色立刻黑了。
张虔连忙摆手:“我只是随口说说,夫人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我再不问就是了。”
晚了。
“你以为我爹是卖玉佩的货郎啊!”尹照容已经拍案。
张虔一个战场上砍头如砍菜的七尺汉子,此生唯有一怯——夫人尹照容。
他不敢惹怒妻子,又觉此事实在蹊跷,害怕那女子其实是敌人奸细,而自己一时失察,酿成大祸,便将此事写于军报中,快马加鞭,至邺城报告梁骘。
兖州被拦,虽有惊无险,可袁五也不敢再冒风险。二人决定避过梁骘占领的兖州,哪怕多绕些路。
如此昼夜不停,行了四五日,渡延津,过中牟,由鄢陵县入豫州,淌颍水,借道颍川。
一路上所见野虫横飞,疮痍满目,焦石瓦砾叠加,偶有人烟,也是荒村野岭,十室九空。途中只在县城中寻到一户馆驿睡过一夜,其余日子,皆就地将就歇下。
离开邺城时备下的粮食早已吃尽,好在一入豫州地界,便见到许多富余人家,二人讨些饭食,如此车马颠簸,风餐露宿数日。唐曼旧病未愈,凭着一股心力强撑,身体越发孱弱。夏日天气莫测,连着几夜暴雨倾盆,终于支撑不住,发起高热。
此时地界已入汝南郡,袁五便将唐曼托付于邵陵县令府中,自己先行赶往平舆,向家中报信。
邵陵县令本出身于袁氏府下,曾在汝南袁氏做过门客,后经郡国察举,辟为县令。
他一得知这位路过的重病女郎,乃是袁匡甥女,便喜出望外地应承下,在府中择一处僻静宽敞的居所,吩咐夫人照顾,寻医问药,盥洗更衣,此皆不必细述。
袁五单骑而行,催马加鞭,连马鞍都未曾更换,一日多路程,疾赶到汝南郡治所平舆。
他许久未回汝南,一干人见了稀客,都非常惊讶,就有不怀好意的故意刺他:“我们这些不中用的,只能熬在府里当一辈子下人,做牛做马,不像你,去邺城遨游一圈,现在又何苦回来?是犯了什么事不成?”
但袁五毕竟是袁氏家生的仆人,从小跟随袁匡长大,深得器重,地位非旁的奴婢所能比拟。此时带了唐曼的消息回府,形容虽然落魄,但威风依旧。
便一面着人牵马喂草,一面通禀:“向大人说明,是唐女郎的事。”
小仆立刻凛了脸色,不敢怠慢,将他直引入袁氏内府,面见袁氏家主,汝南太守袁匡。
……
一日,日将追西,邵陵县城的官道上,驶进了一辆格外豪华气派的车架。
车架不是用牛和驴引路,而是用两匹轻健高大的骏马。
骏马套着黄金笼头,昂首挺立,步履矫健,所经之处扬起黄沙尘土,迷得人眼睛发红,喉咙发痒,忍不住咳嗽。
道路两旁,满满当当站着围观百姓。
车架一直走到县令府门口,慢慢停了下来。
一个年轻男人从车辕步下,仰起头和车夫说了几句话,待车队彻底停稳了,才掀开车帘,扶一中年妇人下了车。
县令早已满面红光的等候在台阶下,见人来了,远远便行礼作揖。
袁遐只略微颔首,算作见礼。
二人寒暄几句,袁遐拱手道:“舍妹在大人府上叨扰数日,多亏大人与尊夫人悉心照料,家父来之前特意叮嘱,要我务必郑重谢过。”
他抬手示意,仆人就动作起来,将几箱沉甸甸的东西从马车卸下:“一点心意,还望大人笑纳。”
县令眉开眼笑:“不敢当,不敢当!公子言重了,在下自被举为邵陵令以来,一日不敢忘怀袁氏恩情啊。一是因为我当年也曾做过令尊幕府属官,二则如果没有袁匡大人向郡守举荐,我此刻还不知道在哪个山旮旯种地呢,能为袁府君分忧,是在下的福分,何谈叨扰。况且唐夫人出身名门,知书达理,与内子作伴,每日说说笑笑,两人都开心些。”
袁遐听他这样说起妹妹,眨眨眼,有些惊讶。
“是吗?”他又笑起来:“我此行护送姑母前来,不如咱们先进去说话,也好让她母女二人尽快团圆。”
“好,来而不往非礼也,公子待我以礼,我也理应尽地主之谊,府中已备下宴席,公子这便请随我进去吧!”
袁遐本已要走,想了想却不放心,将姑母袁夫人拉到一边,斟酌着小声道:“妹妹心性单纯,后来又生过病,遭此大难,难免心有余悸,父亲走之前和侄儿交代了,如果妹妹还像从前一样见了人,识不清,也让您不必着急,在此县停留几日,再回汝南也未尝不可,这邵陵令原是做过咱们家门客的,父亲也一早托人打点过,可以信赖,姑母放心。”
袁夫人闭上眼,惨淡地应了:“……好,难为你想着。”
袁遐沉默许久,又缓缓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姑母几个月为着妹妹,食不下咽,难以安寝,但今天见了,还是少提从邓家逃出来的事,也不必太过激动,若一时心盛,再引得妹妹旧疾复发,那可不好了。”
袁夫人睁开眼睛,无声地哽咽一下,点点头。
袁遐这才放心离去。
他跟随县令到前厅叙话,又有两个伶俐侍女上前,领袁夫人朝中庭走。
唐曼在县令府上住了整整五天。
县令夫人张氏与她年纪相仿,见水灵灵一个女郎身上遍布青紫疤痕,实在看不过眼,于是十分热心地将美容秘笈倾囊相授。
唐曼的日常就从单纯的睡觉、发呆、和张夫人聊天,变成敷着珍珠粉睡觉、泡着花草汤发呆、边打香篆边和张夫人聊天。
恍惚有种回到了大将军府的错觉,每天也是如此——生活非常平静,眼睛睁开的那一刻开始,便可以预见地被胭脂水粉和许多绫罗绸缎环绕。
再也不用隐姓埋名,也不用担惊受怕。
仅仅一墙之隔外,流民哀嚎,生灵涂炭,而这些与她无关,她只管指挥婢女,将小案和卧榻搬到廊庑下,熏起一炉苏合,伴着袅袅青烟,懒懒地观赏两只猫儿在阳光中嬉闹打架。
好像那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都只是一场臆想出来的梦。
多数时候,她和张夫人作伴,有说有笑,一天也就度过了。
有的时候她看着天空发呆,会想起那个人唇边的两个笑涡。
不想他的好,不念他的坏,只是想着那两个笑涡,笑起来是浅浅的,格外的圆,格外的秀气。
太阳从天心往下落的时候,张氏正坐在堂前,来回拨弄机杼,唐曼熟悉纺布用的机杼,她在丁媪家也见过,还亲自用过。
不过,和丁媪不同,张氏并不为了钱纺布,只是消磨时间。
“夫人还别说,我长这么大,除了汝南,还真没去过别的郡县。邺城比汝南好吧,肯定好些新鲜的吃的玩的。”
“邺城有什么好的,”唐曼看着她微笑:“冬天可冷呢,哪有咱们这里暖和。”
“如此说来,那夏天不就凉快?”
“你怎么算的啊……”
两个人正说着话,院子里喧哗起来,好像有一堆人呼啦啦往这边赶。
阳光温热,空气通畅,门是半掩的,唐曼披了件衣服,靠着隐囊翻阅书简。
“咦,什么响动?”
张氏忽然停了握梭子的手。
唐曼抬眼去看时,只见侍女簇拥着一个女人从石板路尽头走过,步履如飞,很快便到了屋外。
袁夫人几乎不顾仪态,颤颤地踩着夕阳冲了进来,目光搜寻一番,就朝唐曼扑过去:“我的儿啊!……”
侍女连忙上前搀扶,却一把被袁夫人甩开。
她抓住唐曼手臂不放,嚎得撕心裂肺,泣不成声:“娘早就知道……大将军府的人都传你死了,娘就知道他们说的是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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