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行行(12) (第1/2页)
夜色中,金凤台遥遥矗立,金碧辉煌,东西两边蜿蜒伸出的殿宇间,庭燎灿烂,燃透黑夜,仿佛带着火的神鸟两翼,随时准备展翅高飞,腾云驾雾。
大殿内,欢宴仍在继续。
何钦的目光有些魂不守舍,他举着箸,在菜肴间绕了一圈,最后什么都没夹。
有人招呼:“何将军,去给明公敬酒啊!”
“……哦,大人先请。”何钦推开一个缠上来的舞姬,握住酒爵,勉强笑了笑:“我随后就来,随后就来。“
夏侯昭跟在梁骘身侧,贴身侍卫似的,周围站着倒着,围了一圈醉汉。
只听众人叫嚷:“伯桓,你这可不对了,你给主公挡酒,让我们怎么喝!“
“是啊,那我们跑过来,是给主公敬酒的,到底是和主公喝,还是和你喝!”
夏侯昭往前一伸手,满杯佳酿摇晃:“你当这是好事呢!还不是我上次把主公灌醉了,主公心里生气,今天故意惩罚我,才特许我替他喝酒的!”他转过头,面红耳赤的对着梁骘,憨厚一笑:“我说得没错吧,主公。”
梁骘无奈地摇头微笑。
夏侯昭嘴上说着,动作可一点不客气,见人上前,咕咚咚就饮尽一杯。
左将军张虔晃着脑袋,抓住梁骘:“今日可不比平时,说了和梁子度喝,就和梁子度喝,夏侯昭,你,你……打起仗来跟我争粮就罢了,喝酒还敢跟我抢,滚一边去!”
夏侯昭给了他一拳:“奶奶个熊,几天不训你,皮痒痒了!”
一群人哄堂大笑。
梁骘拦住张虔:“姐夫,我跟你喝一杯,你还是回席坐着吧,阿姐瞪我,我实在不敢造次。”
张虔回头,果见自己的妻子,梁骘的表姐尹照容一记眼刀飞来,霎时间,酒意已醒了大半,连忙灰溜溜地一步三摇,回去向夫人告罪。
文学掾钟向道:“主公,妇人难养,连张将军这样名震天下的猛将尚不能免俗。臣今日未携家眷,就先开个头,敬主公一杯,愿主公以此刻为始,以河北为基,立下不世功业!”
梁骘指着钟向笑:“这位就是钟向,钟显祖,虽然从前征辟于邓大将军府中,但他与我,乃是洛阳旧识,有总角之好,算算我与他相识的时间,已经把你们都比下去了,这杯我不能不喝!”
姚堪也过来,笑着将酒爵捧高:“那臣也敬主公!“
梁骘跟他碰了一下,声调不由低了:“河北之谋算计划,可以说全仰仗先生一人,先生辛苦了。”
姚堪盯着梁骘的脸,百感交集:“主公长大了,先主公若在天有灵,一定会为主公骄傲的。”
梁骘却只是垂下眸子,莞尔而笑,并没有作答。
掾属们挨个趋步上前,何钦落到最后,等他走上来时,其他人早已经敬完酒,到一旁三三两两扎堆说话去了。
何钦走到梁骘面前,行礼作揖:“使君。”
梁骘目光停顿些许,好像正在努力辨认,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何将军。”
与对着所有人说话一样,梁骘的语气温和而亲热,但是,却并未伸手扶起何钦。
何钦自然也感觉得到——他早看出,梁骘此人并不如传闻中那样外露恣睢,他只有弱冠之年,性格却已然练就的老辣沉稳,难以揣测。
自从来到邺城,先是严禁军队入城,未纵兵士劫掠一户平民,踩踏一寸田地,又与河北豪强贵族联合,推行新法,改制土地,这样的人,刚柔并济,恩威并施,与他志骄器小的旧主邓宏截然不同,没有点真智计,只靠巧言承顺的本事,绝难过活。
更别提,他那个倒霉的远房外甥……报谁不好,报他的名字!
这事,又该如何算?
何钦目光涣散,梁骘俯下身,朝他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应该让伯桓和你喝一个,”回头叫:“伯桓?”
一群将军聚在一堆,粗声大气,夏侯昭没有听到。
何钦艰难开口:“主公,不必了。”
“那我陪何将军一杯?”
何钦缓缓摇头。
梁骘似笑非笑:“怎么,何将军为当日城破之事,心有芥蒂,不愿意与我共饮?”
“臣岂敢!”
“我可要糊涂了。”梁骘唇角的笑意依旧灿烂:“何将军捧着酒爵前来,却并非意在与我共饮,总该有个原因吧。”
“臣……”何钦心中微微发涩,几经挣扎,才道:“臣有一远房外甥,愚笨不堪,听说他犯了大事,被主公带来邺城下狱,臣正是为了此事前来。”
“哦?”梁骘蹙眉,彷佛第一次听说。
“臣外甥贱名丁二。”他低下头。
梁骘想了想,这才又“哦”了一声。
他淡淡道:“原来如此,此事我虽有所耳闻,不过何将军心里明白,为何要来问我呢?人,已经发付至决曹,你也应该知道,按照我朝法度,略人是不可饶恕之重罪,须处以极刑,既然何将军今天亲自开口,我可以额外开恩,准许这个……什么来着……?”
“丁二。”
梁骘含笑道:“准许他父母收敛遗骸。“
何钦手一抖,洒下来好些液体。
“臣替他父母谢过主公!“
梁骘笑道:“何将军还是这么客气,倒叫我不好意思了。”
何钦只是红着眼摇头,他甚至不敢抬起头与梁使君对视。
夏侯昭这时终于过来,梁骘朝他挥挥手,他便很有眼色的退下了,又粗声粗气地驱赶其余人。
这下,周围彻底安静了。
梁骘缓声道:“我能够理解,邺城破后,我是强留何将军任职了,将军对此心怀不满,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有什么不满,放心大胆地说,我并不会苛责。”
何钦被他说中了心事,面上窘迫,脸一阵白一阵红。
梁骘望着他尴尬神色,一笑:“其实,当时情势危急,我与夏侯将军迫于无奈,才出一下策,请何将军的妻儿老母到营中叙话,奉为座上宾,不过,我可以保证,既不曾胁迫她们,亦不曾苛待她们,何将军实在不必忌恨,这城门司的牙将之位,何将军若想做,就继续领着,如果实在不愿,也并非没有好去处——”
他略微停顿:“宜城县令,月前才被山匪所杀,刚好空出来个职位。我看何将军酒量浅,还没喝两杯呢,已经醉倒了,妻子也生了病,宜城除了颇受兵匪侵扰之外,宴少,事也少,烦恼也少,正是个养病的好地方,不知何将军为了妻女老母,愿不愿意就任宜城令呢?”
酒酣耳热,梁骘声音喑哑,脸颊泛红,说出来的话却一点不凌乱,刀尖一样锋利。
为了妻女老母。
何钦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看向梁骘双眼,因为微醺,那双眼微微眯了起来,显得更加狭长,闪着精光。他怀疑这一切都是假象。
但是,他只能选择接受,一朝主一朝臣,邓家的心腹,就算再伏低做小,表露忠心,梁骘又怎么能真正信任,又怎会将守城重任托付在一个叛臣身上。
离开邺城,早晚的事。
还好,这条小命保住了,除了命,什么都能舍弃,活着,活着,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这是最好的结局。
思及此,何钦再也难以强装镇定,他涕泗横流,顿首道:“为国剿匪,求之不得,臣叩谢主公!”
戌时,环姬坐在铜镜前,奴婢漠然无情地在她周围穿梭来去,妆点打扮。
镜中女子艳钗蝉鬓,神情呆滞,像一具敷了白铅的泥胎木偶。木偶对镜子笑了笑,镜子里的人也对她笑了,笑容很僵硬。
婢女提醒:“夫人,时辰到了,咱们该走了。”
环姬站起身,任由婢女搀扶着,跨过门槛,穿过游廊,步下高台。
一扇巨大铜门在她眼前打开,另一个闪着金光的极乐世界,赫然出现。
她面无表情地走进大殿,步伐虚弱的像是在飘,她走到殿中央,膝盖就顺理成章地弯曲下来,好像已经做惯了奴隶。
她无视周围传来的一切惊疑与议论,对高台上立着的男人行礼。
郭氏疲乏褶皱的脸上,有一瞬间的惊讶。
梁骘说:“这是郭老夫人赠予我的舞姬,年始七八岁时,便在梦中与神相通,从此舞艺大精,浑然天成。此等不世出的奇才妙伎,我怎可私藏,今日,恰逢群贤毕至,请诸位大人一同欣赏!”
环姬站在殿中,那些直白赤//裸的品头论足便像海浪一样铺天盖地袭来。
“花容月貌,人间绝色。”
一老朽捻须起身:“使君,不知此女擅长何舞,臣观其装扮,似乎与西域胡姬有几分相似?”
梁骘击掌而笑:“王大人慧眼识珠,真乃河北第一赏乐名家,此女所善,正是番邦之剑舞。”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啊!”
刘圭唱:“——起。”
环姬拔剑出鞘,挽了个剑花,将剑高高抛出,又反手接住。
鼓点声起。
刚开始,只有低沉庄严的钟磬声,铮铮作响,嗡鸣有韵。环姬将剑反握在身后,踩着咚咚鼓点,一步一莲,在大殿内环走一圈。
忽然,琴来了,接着,笙、箫也加入,清角激荡,商风振条。
环姬侧步而出,摆莲脚,旋风腾空,她是那样瘦弱而消瘦,却不知为何,每一个动作结束,底盘都如青竹扎入地下,绞缠磐石。而她凌空而起,却又如此飘逸灵动。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灯火煌煌,她彷佛才是那一只浴火的凤凰,挣扎在满座乌合之众间。
剑气中,人游身不得见,而寒光闪闪,如同无数雪片环绕周身,飞舞着,缭绕着。人剑合一,仿如游鱼戏水,令人眼花缭乱。
“精彩,真是精彩无比!”
“王大人最喜妙伎美人,年纪越小,越心疼,不如求了梁使君,引此女入后院做妾!老翁配少女,一树梨花压海棠,岂不美哉!”
一片不怀好意的笑。
似乎有所察觉,一个点地腾空,环姬足下轻旋,大殿内混着酒意的空气被翻涌搅动,好似乘着奔涌白浪,她如鬼魅般降落在说话人的面前,手只轻盈一翻,那剑锋却像有了生命,带着江海清光,刹那间就已经直直对准他的鼻尖!
饶是见过的舞姬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也从未见过如此之剑舞。
剑虽柔,剑风却有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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