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第105章 (第1/2页)
道士将竹帘挑起一半,对面也是酒楼,太学生的代表和御史台的官员聚在一起,正给因一封奏章而名动京师的云御史接风洗尘。
透过晃动的酒盏,隐隐绰绰的人影,他瞥见了那个自己养大的青年。青年在人群里待人接物游刃有余,一个多月的牢狱之灾让他身形消瘦许多,却也增添了更多稳重、沉静的气质。
阿一的确长大了。又一次,长大了。
说是自己养大的,其实也不尽然。
十几岁时便狠心将小孩送去私塾,又过几年,旁观他千里迢迢求学。落雪时那身形单薄的少年躲在道观歇脚,枕著书箱入眠,一个人孤孤单单,有时半夜火盆熄了,道士才会悄无声息出现,替他挑明炭火。
抱元子将竹帘放下,留出的空隙足以让他瞥清对面情形,又不至于被对面的人发现。
人群中微微一笑的青衫官员将外放岭南做官。这是理所当然的事。皇帝饶了他的性命,可年轻御史的前程早就注定,至少在本朝本任皇帝之下,再无翻身之日。
对抱元子来讲,做国师实是件不足道哉的事。毕竟,他前一世便有担任过国师的经验。眼下这国师只是挂名职位,他仍可来去自由,只要皇帝传召时他能及时出现就可。
清都山上的师父常年闭关,对他担任国师的态度无可无不可。玄天观的人也有不满的,但也只是少数他有实力让那些前世的同门,在他面前将嘴闭得紧紧的。
倒是师弟笑红尘极为反对,前几日还来信吵了一顿。不过,当然是单方面的吵架。
他常年不理门内事务,这些事务也有更合适的人来处理。比起清都山弟子的身份,他更像一个散修,多年来游历于门派之外,行踪琢磨不透。
师弟笑红尘就是他在游历途中捡到的。或许是出于这样的印象,叫师弟并不愿意他牵扯旁人因果。
当年逐渐放养阿一时,笑红尘便对此举双手双脚赞同。
而笑红尘的那些话,对抱元子来说并不陌生。
这是他被贬下凡的第二世。在他还是三清境的神君玄微时,座下弟子、裨将中便有不少人劝过。
其中便有还未下凡的染霄子的前世。
其实别说他们,玄微自己有时都没弄懂,修行十几万年以来,他也自认道心不浅,为何执着于这一个凡人小孩身上难道天底下需要神仙来救的人还不够多吗
或许是道心愈深,他愈发现这样一个事实神垂眸众生,可神并不救人。
神的职责只是奉行天道,维持天地运行、人间衍化的规则。正如阴阳、刚柔、轻重、男女之事,道无时不在,无处不有,神的职责只是叫万事万物行于此道之中而已。
凡人的悲苦该如何救垂眸众生的神仙告诉他们你们要修功德,你们要渡自己,你们要得道。
所以古今多少凡人,无不向往得道成仙。
成仙似乎便能脱离五行之外,游离规则之上,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可事实是否真的如此
若是如此,那玄微便不必触怒于天尊,也不必下凡来寻什么道了。
神仙与凡人最大的区别,是他们不仅仅要遵守道,还要将自己也修成道的化身,成为道在天地间的发声者、代表人。
而玄微执意反天道而行之,因此成了不合格的发声者、代表人。
玄微也曾是天尊最器重的弟子,天道最偏爱的天尊未来的继任者。可阿一那个小小的凡人孩子,也就像那一颗极小极小的石子,不慎掺进了玄微的心海。
那心海流淌过十几万年,也曾有巨石挡道、泥沙入海,可在一日复一日的苦修之中,终被奔腾不息的汪洋化解,消融于烟波浩渺之中。
只那一颗石子,碾过他心海之上,冲蚀不尽,消磨不了。
或许,那孩子已成了他心中关于道的矛盾的象征。那是他埋于心底已久,经那孩子的事才浮出水面的不解既然道无时不在,为何还需要神仙来维护既然道无处不有,为何还需要一位执行者、发声人
更让他动摇的,是那一次转世为女子的阿一在紫虚观前问道他的道是否便是天道
道无时不在,无处不有。可道是否便是天道道是否仅仅就是天道
如果是,那为什么天道不容那一个小小的孩子,而他的道心却叫嚣着要那个孩子活
而有时,那孩子在他心里,并非什么符号或象征,又仅仅是那孩子本身。
那样一个脆弱的小孩,在他眼皮子底下慢慢长大,柳枝抽芽一般,得宝贝似的护着,才能渐渐长成和自己一般身高的大人。他知晓他的品性,共情着他的人生。仅仅是出于感情,他也无法忍受这孩子再次在自己眼前死亡。
何况,这感情并不简单。
师徒,同门,伙伴人的一生,无数交叉的感情关系之中,他发现,阿一在他心中,早站在一个截然不同于前面所有关系的位置。
那位置他一直没找到词来形容,也不是那么在意。
直到下凡为人后,少年的阿一将青涩的吻珍惜地捧到他面前,这位曾经的神君似乎才有了凡心,为之怦然心动。
青瓷杯里斟满浅黄的茶汤,抱元子单手支颐,望向竹帘之外,有些出神地转动手中茶杯。碧绿的叶片在杯中沉沉浮浮,一如楼下三两行人,在这红尘里沉浮半生,作客一遭。
青瓷杯忽然扣下,杯底与茶托发出清脆的声响。
道士深深望向对面酒楼之下,刚走出马车的“少年”。
那“少年”一袭青衣,青丝由白发带捆起,翩翩玉树之姿,由兄长陪同着,与店小二说了几句便上楼去。
“舟遥兄舟遥兄大事不好”郑允珏举着折扇,三步并两步从楼梯口冲来,附耳道,“那柳公子又带着柳小呃,反正他们又来啦”
话音刚落,未等云舟遥有何反应,那头柳家“兄弟”便走过来与他们问好了。
由兄长引荐着,青衣“少年”浅浅一笑,姿态落落大方,拱手道“又见过云御史了。”
大柳公子则借口喝酒,不由分说拉着郑允珏便走,在窗边落座。
郑允珏只好一面和他应酬,一面偷偷关注着那边的舟遥兄和“少年”。大柳公子似是注意到他视线,又斟酒一杯来敬“允珏兄看那边舍妹与舟遥兄,可否称得上郎才女貌一双”
郑允珏纳罕地瞥他一眼“怪哉,你这个做兄长的,怎还急着把妹妹送出去”
大柳公子苦笑一声,独自将那杯酒饮尽“女大不中留啊。”
那双外人看来“郎才女貌”的二人,最初的相遇,是在城外的玄微观前。云舟遥当街卖画,柳家小姐在车中识得丹青,颇觉欣赏,不由抬帘来观。车马辚辚的道观前,垂眸作画的少年侧颜美极,便是女子见了也自相形秽。
第二次再见,是在那年会试放榜以后。
那篇试论阴阳食日赋在京中一时声名大噪,闺中少女亦爱文章,听闻那云舟遥将作客游园宴,便也央兄长将男装后的她带入。于是她才发现,云舟遥原是那日观前卖画的少年。惊诧之际,连原本想来讨教一二的目的都忘了。
第三次再见,便是当科进士骑马游街之日。
少女性子恬静,本不喜掺和这样的热闹。只是心头怀了关切的对象,便也默认地跟着几个闺中好友在酒楼隔间上观望。
红衣簪花的少年探花郎打马而过时,惊艳了那一日京中所有未嫁的姑娘。“美云郎”的名号,连酒肆勾栏里的女子都在笑嘻嘻地传着。
云舟遥三年外任回京后,同年的进士还在京中的,说要再聚一聚。柳家小姐第二次央了哥哥,才在那日宴席上和他结识。
结果回家后,兄长便说,那云舟遥第一眼就将她的女儿身认了出来。藏着心事的少女脸上泛起浅浅红晕,一面答应着再也不这样胡闹,一面怀着隐秘的期待。
兄长自然知晓她的心事,加之他与云舟遥本就是同年,关系不错,更关键的是,他也钦佩于云舟遥的才华及为人,便和妹妹说好去旁敲侧击一番对方的亲事。
可没成想,不到几日,便出了兰台谏沈这样的大案,云舟遥更是锒铛入狱,大好仕途毁于一旦。
柳父是当朝左相,柳家小姐屡屡求父亲相救,加之柳相也有自己的打算,便遂了小女儿的心愿,领着同僚们上了求情的奏章。
或许是权衡过多方施加的压力,今上在关了云御史一个多月后,终于点头将他放了出来。
在柳家,最高兴的便是小女儿了。虽然兄长劝过她再考量一二,云舟遥的仕途在本朝基本毁了,但挨不过妹妹铁了心,做兄长的心思也不是那么坚定,便在和柳相商议一番后,带着妹妹再找上了酒楼。
郑允珏虽说读书谈不上多出息,做人方面却是个人精。
听了大柳公子似有若无的暗示后,他并不发表任何意见,只笑呵呵地说“今天是巧了,二人衣裳撞了颜色,自然看起来顺眼。”
大柳公子又说“舍妹与舟遥兄爱好相投,性情相合。”
郑允珏打量着那俩人,也觉得是这样。但他却不会代舟遥兄说话,再次笑呵呵打岔“世间趣味相投者何其多也。”
大柳公子再问“舟遥兄可定过亲事”
这点倒真没听说。郑允珏摇头,只说“舟遥兄家中有位兄长,想是亲事都听他的。”
大柳公子便意味深长地说“舟遥兄的兄长不在京师,自然不懂舟遥兄眼下的处境。”他言下之意便是,做宰相家的女婿,对仕途前景无望的云舟遥而言,绝对是有利无害的事。
身为云舟遥的至交,在郑允珏看来,这确实是桩绝无仅有的好亲事。自古便有这样的例子,宰相的儿子成不了大器,宰相的女婿却多是下任宰相。
大柳公子接着又谈到,他曾派人将妹妹的八字与云舟遥的八字拿去玄天观,求他们算一算是否相合。
郑允珏因为自己那离谱的好运气,对这类怪力乱神的东西是颇信的,连忙问结果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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