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死志 (第2/2页)
张牙舞爪地针锋相对,诏狱的情景一幕幕袭上心头。
那三年,他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
所以今生,他要刮了她全身的血肉来偿还。
他厌恶她那张嘴,会说出不知死活的话,厌恶她那双眼睛,会无所畏惧地盯着自己,她只不过是乾清宫内被呼来喝去的奴婢,理应活在暗夜里见不得天光,可是她的作为却比天光还要粲然。
而他是在残酷幽深的宫廷和尸山血海的战场上活下来的人,身体里每一丝血液都冰冷彻骨,夺朝篡位,同室操戈,诛杀文臣士子,屠戮至亲,他可以毫无波动地再行一次杀伐。
可是这一刻,在这片粲然的光下,他竟隐隐觉得,自己在畏惧她的粲然。
她太皎洁无暇,显得他愈发卑劣不堪。
顾珩沉默间,沅柔先声夺人,平声道:“主子不是一直想知道苏鄞的下落,自他离宫距今已经快一个月了,奴婢愿意坦诚相告。”
不用他允准,她直接开了口。
“从应天到福建,苏鄞有先帝的信物为路引,此刻应已经抵达福建境内,他身上有奴婢亲手所书的认罪书,只要朝堂有任何震荡,他会立即把这封信,送到福建总兵胡大人的手里。”
顾珩眉尾轻挑。
“认罪书?”
“信中,奴婢对肃王威胁伪造遗诏一事,供认不讳。”
沅柔与他对视,将他所有情绪收入眼中,缓缓道:“福建总兵胡大人是先帝钦点的封疆大吏,手下有二十万水师,皆是骁勇善战之辈,如果他知道主子您胁迫奴婢伪造遗诏,他会如何?”
前世,即便顾珩登基称帝,这位胡大人可是一直在福建蠢蠢欲动。
顾珩深谙朝堂格局,不得不投鼠忌器。
果然,她清楚地看到顾珩眼里的震怒和杀意。
“你找死!”
她摇了摇头。
“奴婢所为,自始至终都在求活,为应活之人求活。”
说完,她侧目看向一旁的博古架上,指着上头一册书籍。
“这些全都是由方太师亲手所撰的书籍,无论是先帝还是太祖高皇帝都时常阅览,太祖高皇帝更曾言:此庄士,当老其才(1),更在临终前封为辅政大臣,嘱咐先帝务必善待。”
“当年静妃娘娘濒临垂死之际,六宫漠视,仅大娘娘一人为其寻太医,还将贴身奴婢派去照顾静妃娘娘。”
“太祖高皇帝因懿文太子一案,牵连无数朝臣,先帝即位后赦免被牵连的官员,銮驾亲临府门,迎众臣再入朝堂。”
“还有大皇子,他是您的亲侄孙,如今不过才三岁,尚且是个孩子,他有何错?”
“还有所有因此受牵连的士子。”
“主子非要置这些人于死地,奴婢想问一句,您要诛的到底是景文旧人的不降之心,还是他们对先帝的拳拳之心。你自诩奉天靖难,奉的究竟是哪片天,靖的又是什么难!”
多熟悉的一句话,仿佛一瞬间,将顾珩拉回到昭狱的那个夜晚。
那双泛着血丝的眼睛,那张形同鬼魅的容貌,还有那三年每晚如约而至的梦魇。
他这辈子永远不会想到。
当年诏狱生死一别之后,这个女人会在他的面前,再次问出同样的问题。
他要诛的究竟是景文旧人的不臣之心,还是他们对景文的拳拳之心。
这句话像是一把刀,深深地插入顾珩的心头,三年里形成腐烂的疮痍。
这一刻,刀锋又至,利落地将这腐烂的疮痍挑破以致鲜血伴随着脓液流出,既恶心又厌恶,偏偏又隐藏一丝扭曲的快意。
“大娘娘,方太师……所有景文旧人您都不能杀。他们妨碍不了您坐上皇位,您可以将他们拘在应天府中养着。可但凡有任何一名景文旧人出事,苏鄞手里的这封信会立马递到胡大人手里!”
说出所有的话,她一直僵直的肩膀陡然软了下来,低声道:“奴婢此生到这,不枉父母生养之情,不枉先帝与大娘娘回护之情,不枉方太师对宋家的雪中送炭之情……皇上您登基之日,奴婢自愿赴刑场受千刀万剐之刑,以消对您的所有大不敬之罪。”
“只愿主子您能饶过所有人一命。”
她边说边跪,眼泪不自觉地跟着落下。
此刻她也顾不得什么礼仪教养,囫囵地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泪痕,明明不想哭眼泪却止不住地流,整个人瞧上去又可怜又可笑。
这一刻,她不是举止得体的御前女官,而是用尽了所有力气,精疲力尽的蠢女人。
沉溺于自我牺牲,为在乎之人求一条活路。
人之间的情意与恩义如何算得清楚明白。
沅柔是不知道的,她在宫中行走多年,与更多人都是淡淡之交,不想施恩也不想承恩,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可是她不知道,是人就有牵绊,就有割舍不掉的情意。
其实看似冷清,实则重情。
因为无法周全所有人的情意,才会淡然如风地活着。
而他与她是近乎两个世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