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红妆之四 (第2/2页)
江逐的右手轻轻按向这团灵魂,一道金光没入,两人同时听到一个声音:“何方宵小对本将不敬?速速松手,速速松手!”看来,这团灵魂生前是个将军。
“……”夏木辰松了手,“实在抱歉。”江逐的目光揶揄,夏木辰视而不见。
那团灵魂从夏木辰的手里挣脱开,飘至两人面前。他上下浮动,打量两人许久,幽幽道:“尔等是来渡我之人?”
江逐道:“正是。敢问将军,为何不肯去向黄泉?”
那将军长啸一声,高声道:“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战争虽胜,本将……却再也无缘看见我朝蒸蒸日上,国泰民安了!我愿终生守护在边疆,为上效命,哪怕不得善终,又有何妨?我要看着那蛮子节节败退,永永远远灭了他们的侵略之心!”
江逐思索片刻,道:“将军肉身已亡,不再是人了。若言守护边疆,何德何能致之?生如朝露,何必执着如此?若一趟黄泉水,待轮回转世成人后,照样可以再一度,提携玉龙为君死。”
“本将不甘——”那将军嘶吼道,“我辈守卫下来这大好山河,却无缘一见。叫马革裹尸的将士们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您的子孙会替您看着。”江逐一字字道,“他们是您的眼睛。而待轮回后,您亦能看见。”
那将军听罢,竟许久不发一言。
时机到了。江逐化出三弦,再度拨响乐音,音符不全,却无端遒劲。那将军不再挣扎,飘上了光路,去向了黄泉。
夏木辰遥望着那将军离去,不免叹道:“这个将军竟如此好劝。”
江逐淡淡道:“执念原只在刹那间。”
夏木辰看向自己的左手,朝江逐示意。又一道金光没入,左手这团灵魂缓缓飘起。
“阁下是?”夏木辰见他许久无话,主动发问。
“我乃……”此魂终于发话,说的却不是中原的语言。
夏木辰和江逐俱是一愣,原来这团灵魂是战死他乡的北原士兵。
“呜呜呜……我想我的家。”这个士兵是一个少年,“我的家,有成群洁白的绵羊,一望无尽的芳草,还有金色的帐篷。几支河流缓缓流淌,无数雪白的花儿被摘下来,一把一把,少女们把它们戴在发梢上,引来河水边无数热烈的目光……我不想要无休无尽的战争,我想念我的阿爸,我的阿妈,我的阿妹,我辽阔的……大草原……”
“若我不能再见他们一面,我哪里能安心地在这片异土上去向轮回啊?我怎能心甘情愿割舍下世间呢?”
夏木辰叹了口气,心道:“战争不论对错,害的都是黎民。”他想起了神鬼大战,不由握紧了手。
江逐沉默良久,道:“若你真心爱着你的土地,你便更应该去向轮回。”
“为何?为何?我不要站在异土上去往我的轮回,我要回我的家乡去!”
“道阻且长,实在无可抵达。”江逐如实道,“但当你经行黄泉路,看到那片荼蘼的彼岸花后,你会得到慰藉。”
“为什么?”
“它们会倒映你的心景。”
“花,倒映人的心景?”
“不错。去了,就知道了。”
“你……不会骗我罢?”
“不会。”
少年不再挣扎,怀着美好的希冀,与那将军一样,飘上了光路。
就这么,他们送走了许多灵魂。但是,那缕歌声不绝,仍凄凄唱着,听来无限伤情,黯然**者有之。
“此去一别已经年,良辰美景付颓垣。
痴心纵使诉千遍,亦是无人做郑笺。”
那灵魂痴痴唱着,视二人如无物。江逐在夏木辰耳边低声道:“这才是真真执念至深之魂。无需神识互通,已然步入鬼境。”
夏木辰神思一荡,微微失神地看着那团灵魂。听这歌声,歌唱者分明是一个男儿郎,却唱得如此婉转,更胜女子,叫人肝肠寸断。
那魂唱罢,哑然开口:“你们来了……来渡我了?”
“阁下……”
“罢了罢了,”那魂竟打断道,“二位道长可愿听我述说平生事?”
他主动开口,两人颇感诧异,忙道愿意洗耳恭听。
“人皆道:生逢乱世,生不由己。我欲长相守,怎奈世事令其成虚妄?思及此处,怎不怆然涕下?……待我出征之际,她已怀胎五月。我本不欲远行,她却道:‘男儿志在天下,夫君当勒石燕然而还’。于是我便去了。谁料有去无回,果真应了那句‘古来征战几人回’!”
“我的屋,柳絮翻飞。门前杨柳低垂,门外落花入水,绿水环绕人家。凉风吹来,满眼金碧,与她执手相看,平生幸福也不过如此了。”
那魂自顾自地说,浑然不在乎两人听不听得懂。
“我本江湖人士,与挚友周游山川异域,仗剑执侠,武林夺魁。良玉啊,本为歌女。那年红楼,软风如醉,我何德何能,得佳人垂青。为了她,我不再四海为家,从此退隐江湖。良玉爱好音韵,我便为她寻琴,良玉爱好制曲,我便替她和音。画船听雨眠,皓腕凝霜雪……可惜我怀抱勒石燕然的壮志参军,却与她永永远远地分离!还记分别那日,满川细雨,轻舟不系,泪眼潸潸,二人无语凝噎。船去了,我不忍回头。待行去甚远,回头望去,只见烟波茫茫,一片迷蒙,此刻我终知——再也回不去了。”
“来到前线,我方惊觉战争何其残酷,我军节节败退,最终退无可退。那夜,长风席卷,肃杀浓黑。双方鏖战,我善机关之术,造出烽火连环箭,一片红光自我方城墙上射出,遮天蔽日,宛若凤凰张开了羽翼,火焰照彻长空万里,直直杀向敌军,气吞万里如虎!我们一往无前地向前冲去,我们终于取得久违的胜利了!任谁不心生激荡?然而,胜利,并没有换英雄归乡去。我不负山河,不负雄心,却辜负了情谊,负了与良玉生生世世的誓言。”
“唯一传至我手的家书上,只有一曲她新谱的《雨霖铃》。我们的孩子,现在也有五岁啦!怎能解断肠相思呢?如何能放下入骨之情呢?寒蝉凄切长亭晚,雨住舟发泪眼潸。说的不就是分离之悲?酒醒今宵杨柳岸,晓风照月情亦残。此去一别已经年,良辰美景付颓垣。痴心纵使诉千遍,亦是无人做郑笺……”那魂再度吟唱起了歌。
圆月高悬,塞外秋风萧瑟。夏木辰轻声一笑,道:“君只见别离至苦,却不知爱能够横跨阴阳,纵越死生。”
此语一出,四下皆静。江逐深深看向了夏木辰,那魂亦停止了歌唱。夏木辰缓缓道:“今生无法相守,何不待来世相约?”
那魂怆然涕下:“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已生休!”
江逐沉默不语,双手翻覆,化出七弦,拨响开来,仿佛在呼唤着:魂兮来归,魂兮来归……
夏木辰的声音在乐音中仍是清晰无比,他道:“但是,这位兄弟,你想过没有,如果你执意不入轮回,你连来世都没有了?”
那魂蓦然一震。
“你的魂魄会终日游荡在凡世,无人感知你的存在,无人看得见你,直到丧失为人的记忆,沦为一个无意识的孤魂野鬼。你将永不可再度为人。”江逐凝神拨弦,不忘劝诫道。
夏木辰看了江逐一眼,没有接话,对那魂道:“听我一句劝,去黄泉罢!奈何桥边,等上数十年,你的妻子便会来见你了。只需数十年而已,你若深爱她,怎会等不得?到那时,你们饮罢孟婆汤,踏上生死轮回,共同赴往你们神圣的来世——这是……多么美好,多么无上!”
乐音高亢,促弦转急,来得比以往都强烈得多。那魂不由自主地听从乐音召唤,缓缓飘向了光路,突然,他停住了,道:“数十年后,我真的能见到她吗……她,她还会记得我吗?”
夏木辰摇摇头,道:“你这是不信任你们的爱情。”
那魂久久无言,轻叹道:“道长,在下懂了。”
夏木辰目光柔和、悲悯,对着远去的魂道:“黄泉路上,唱一首欢快的歌罢,莫要唱悲曲了。”
那魂道:“我所习得的曲子皆为良玉所唱,不过鹦鹉学舌罢了。唯有那《雨霖铃》……只有数十年后,才能再向她讨一曲听罢。到那时,想必她已然白发苍苍,声音也不会动人了……不过,又有何妨……”
那魂的身后映照着千年孤月,渺渺茫茫地唱着《桃夭》远去了。
两人目送着他远去。再看远方,一片银白,风沙静谧,身后古城墙连绵无声。魂魄尽数去向了该去的地方,战争的疮痍得到了抚慰。
夏木辰这才怪道:“你作甚诓人家不去黄泉便会‘丧失记忆,再无意识’?”
江逐轻咳一声,道:“嗯,善意的谎言。须知不入轮回,终究害人害己。”
“这点倒是不错。”
江逐颔首,启唇欲说些什么,眉心却忽然蹙起,一手按住了心口。
夏木辰连忙扶住他,焦急道:“江逐,怎么了?没事罢?”
江逐很快便恢复平常,莞尔道:“我没事,很正常。方才那渡魂曲耗费了一些心神,仅此而已。”
夏木辰犹自担忧。江逐弹了他一下,道:“执念至深的魂,平常曲子对其是无效的。唯有号称渡魂第一曲的《魂归》方可渡之。木辰不必担心,仅此而已,便是仅此而已。”
夏木辰捂住被他弹过的额头,有些疼,敢怒不敢言,只听江逐道:“玩得可开心?”夏木辰听罢,眉毛一挑,瓮声答道:“这趟不是来玩的。”
江逐笑道:“现在你知道了。当初还缠着我,非要下山来。”
夏木辰道:“我又不后悔!”他定了定,望向江逐,天边的月华给江逐镀上了一层银边。夏木辰的眼里浮现水汽,他开怀道:“江逐,你如愿啦!”
江逐凝望夏木辰的眸子,反应过来后,方微笑一声:“是啊。”
绝驾着宝车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二人身后,低着头,两人打趣的声音时不时在他的耳畔响起。直到江逐提醒夏木辰:“绝来了,我们走罢。”
“不与那统帅道个别?”
“不必了。我一向星夜离去。”
“如此啊……不,还请师兄等等,我方才心生一念,若是不做,总感觉不痛快。”
江逐闻言,站去了宝车边,静静注视着夏木辰。只见,夏木辰张开双臂,仿若遥遥怀抱住天边玉盘,万千飞花顷刻于手心催生、怒放。
江逐猜到他要做什么了。花蘅君素有素手生花之力,最是怜爱草木芳菲。秋风飒飒起,飞花随风而去,洋洋洒洒遮蔽旷野。夏木辰低念咒术,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咒语拐了个调,万千飞花听其调令,落地、入土,最后竟悉数化作了遥亘天边的长长青草,绵绵无尽、欣欣向荣,任是野火也烧不尽,在月色下,一片郁郁葱葱。
夏木辰双臂垂落,双手合一,沐浴在粼粼如水的月色中,虔诚道:“君不见鲜血浸染过的黄沙之上,也能生出葳蕤草木来。兵戈已休,魂魄无恙,天若有情,唯愿予生灵安息。”
江逐的身后,绝一直低沉着的头微微抬起,久久注视着悲悯的神明赐予给这片土地的芳草,久久忘言。
“秋风卷长草,以代月明花满枝。”江逐道,眼眸微含笑意,凝视着夏木辰蹦跳地向他走来。夏木辰的语气里很有几分娇气:“师兄最懂我。”两人相拥着上了宝车,越过古城墙,向着月光照耀的远方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