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孤单过年 (第2/2页)
是个多云的阴天。没有雨雪,也看不见阳光,室外的气温明显比室内要低。操场上的枯草间,残留着一些未消融的积雪,闪烁着冰冷的白光。隔壁程彩清家的门上挂着一把锁,他们一家三口放假后就回农村老家了。门卫老宁也去了宁家河他大儿子家。
放眼望去,学校里所有的校舍——包括教室、办公室、宿舍、食堂、门房全都被“铁将军”把守。整个校园里看不见一个人影儿。除了树枝间偶尔飞过的几只麻雀,也看不到其他的活物。
这样孤独地徘徊于湿漉漉的甬道上,听着附近村庄此起彼落的鞭炮声,搂着怀里默不作声、东张西望的女儿,王加根悲从中来,眼眶一热,泪水就涌了出来。
常言道,每逢佳节倍思亲。此时此刻,他特别想念父亲和母亲,想念远在美国的姐姐,想念含冤离世的奶奶。放假前,他也曾想过去河北保定或者潜江县江汉农场过春节,但这种念头马上又被他自己否定了。母亲白素珍自索走那两百元礼金,愤然离开牌坊中学之后,快两年没有与他们联系了。父亲王厚义背着他们卖掉王李村的房子,悄悄迁移到江汉农场也快一年时间。
王加根不清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父母亲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生在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家庭。就算他和方红梅有一千个不是,有一万个不对,他们的女儿欣欣何错之有?出生到现在,爷爷奶奶竟然连一句祝福的话语都没有。她来到人世的第一个春节,都没有办法与亲爷爷亲奶奶一起度过。
王李村是回不成了。生他养他的家乡,连他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祖先留下的房屋,已经成了别人家的。方湾菜园子村呢?虽然那里有一群与他们相亲相爱的人,但那栋摇摇欲坠的老房子又太窄小,敬文、敬武、腊梅都回家后,根本就腾不出供他们住宿的地方。
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决定哪儿也不去,就在牌坊中学过年。
这里虽然孤寂和简陋,但毕竟是他们自己的家啊!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他们只能把这里作为安身立命之所。
从内心里讲,王加根希望这里是他们暂时栖身之地,而不应该成为他们的最终归宿。但是,什么时候能够离开这里?或者说,究竟能不能跻身城镇,到条件更优越的地方去?他心里没有一点儿底。
前途一片渺茫。也许,他们只能一直呆在这里,直到退休,直到耄耋之年,直到走进坟墓。
“哪里的黄土埋不得人!”同事们经常说的这句口头禅,常使王加根感到人生的无奈和凄凉。不错,黄老师、张仲华、肖玉荣、宁海涛、邹贵州这些中老年教师,不都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和生活了大半辈子么?他们极有可能就这么一直过下去。
全国农村中小学教师数以百万计,很多人的工作环境和生活条件还不如牌坊中学,他们照样在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工作。既然别人都能够爱岗敬业,你王加根为什么就不能安贫乐道,心无旁骛地扎根乡村?
这些道理王加根都懂。他也不是嫌弃农村教师这份工作。凭良心讲,他还是非常喜欢教书的。如果他是单身一人,无牵无挂,让他在哪儿工作和生活都无所谓。问题是,他成家了,有老婆,有孩子,他就必须尽到一个做丈夫和当父亲的责任。
方红梅不满足于现状,欣欣没地方上幼儿园,读不了好的学校,他怎么能够袖手旁观?他必须努力去奋斗。这种“努力”,当然不是拉关系、走后门,通过不正当的途径。再说,他也无关系可拉,无后门可走,更拿不出钱去请客送礼。他只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去争取!
眼下,他努力的方向主要有两个:一是好好教书,做出成绩得到领导的认可,争取调到条件好一点儿的学校。二是坚持业余创作,写出有影响的文学作品,争取改行到文化部门或者报刊编辑部。
两条途径中的任何一条路都不好走。虽然成功很难,但别无选择。他只能硬着头皮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在无望中去寻找希望。想起这些,王加根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该写什么对联。他抱紧女儿,急急地回到家里,铺开红纸,提起毛笔一挥而就。
上联:无路可走索性另辟蹊径
下联:有家难回干脆再立寒门
方红梅看过,觉得不怎么样。大过年的,又是“无路可走”,又是“有家难回”,晦气,不吉利。
王加根却坚持要这么写。
他说,春联只要能体现真实处境,能表达真情实感就行,跟吉利不吉利没什么关系。为冲淡对联中的悲观气氛,横批相对比较乐观:车到山前。
“随你便吧!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欣欣交给你了,我去睡觉的。晚上还要看春节联欢晚会。”方红梅懒得继续讨论,进卧房休息了。
王加根把写好的春联摊在客厅的地面上,等墨汁干了好贴。然后,抱起小摇车里的女儿,开始唱神歌催眠。
和全中国的大多数家庭一样,他们的除夕夜是在收看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中度过的。临近零点,王加根还到大门口放了一串鞭炮。
大年初一的早上,他们醒得很晚。
清醒过后,又不愿意起床,两个人都懒在被窝里,与早已在床上自言自语、自娱自乐的欣欣说话和疯闹。
朦胧中,听到敲门的声音。
他们非常惊讶,慌慌张张地穿衣起床。开门一看,竟然是一大群学生。有王加根班上的,也有方红梅班上的。他们个个穿着新衣裳,人人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见王老师和方老师出来了,大家或拱手作揖,或弯腰鞠躬,口里道着“恭喜发财”“新年快乐”。
王加根和方红梅赶快回礼,热情地招呼学生们进屋。家里的凳子太少,先来的几个学生坐下后,后来的就只有站着。
方红梅端起桌上的果盘,让学生们吃糖果、瓜子和花生。欣欣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又高兴起来了,“哥哥”“姐姐”地叫着,站在小摇车里手舞足蹈。
平日冷冷清清的家里骤然间如此热闹,王加根真有点儿不适应。他赶紧把电视机打开,一会儿去倒开水,一会儿去找板凳,手忙脚乱的。方红梅整理完卧室,进厨房撬开炉子,烧水准备下饺子。
学生们一个劲地推辞,或者拽着她的衣服,说不麻烦了,说他们在家里吃过早饭,有的还借口要去其他地方拜年,告辞离开了。
几个远道而来又确实没有吃过早饭的学生留了下来。他们自己动手包饺子。餐桌上摆满后,王加根又把橱柜上的两块滑动玻璃揭下来,拿抹布抹一抹,撒上一层面粉,作为放饺子的物件。
结果,因为不小心,其中的一块玻璃被打破了。毛手毛脚的肇事学生满脸通红。
方红梅赶紧安慰道:“没事。越摔越发,好兆头!”
小锅小灶,加上大家忙碌的时候,又陆陆续续来了好几茬学生,方红梅只能守在厨房里,一锅接一锅地下饺子。煮熟了,招呼几个人进来吃,接着再煮,如卖早点的小贩一样。
大家包的包,吃的吃,谈笑风生,好不热闹。
谈到他们家门口的对联,学生们都觉得挺感人,说猛然间看到时,眼泪都快流出来了。